沧海

二次元存稿地,温瑞安武侠相关同人暂不开放授权转载^^

风雪峥嵘 第八章 屠苏

一、执拗的小老百姓

二、小心眼的大人物

三、寒夜明灯

四、秦镜楚弓

五、肉中刺,眼中钉

六、画桃符,进屠苏

 

 

一、执拗的小老百姓

 

宣和六年的冬至依然热闹。

本朝最重此节,每逢冬至,文武百官都要齐聚宫中朝贺,平民百姓也要穿新摆酒,庆贺佳节。

这一年的冬至,朝野之中各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件是御史中丞何栗弹劾王黼“奸邪专横”。王黼一向以“复燕功”自居,与太子赵桓不和。何栗此番上疏,列举了王黼十五条罪状,连奏七章,到底是把王黼从相位上拉了下来。

有人罢相,就要有人复相。

王黼一去,“东南王”朱勔就力劝天子重新启用蔡京,这一劝正劝到了天子心坎上,盛传在年底之前,复相的旨意就会下来。

 

另一件,是蜀中唐门的势力正式在京城落定,其分号恰好选在冬至这天开张。

神通侯方应看亲笔题了匾,去“蜀中”二字不用,单以“唐门”为号,以彰其志,可谓给足了唐门的面子。

 

这两件事,引起了一阵沸沸扬扬的讨论,让诸多人物过节过得并不踏实,但对于平民百姓来说,也不过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冬至的三天之内,京中店肆都会罢市过节。

不过,也有少数是例外,比如京郊的老林小店。

 

像老林这种每个毛孔都透着铜臭味的生意人,脑子里是没有“歇业”这两个字的。

更别说他最近从外地弄来了一批叫做“崩大碗”的新酒,据说连名捕追命喝了都盛赞不已,慕名而来的酒客络绎不绝,喜得老林恨不得通宵不打烊。

 

何梵这个月第五次踏进老林小店的门。

老林两眼贼尖,远远瞧见他来,就故作殷勤地朝伙计吆喝:“兑……呃不是……打半斤崩大碗来!”

 

何梵一听就窜火:“老林叔你也太奸诈了!我们三爷可是一点银子都不少给,亏你好意思次次给我拿兑了水的酒!”

老林堆出一个奸笑:“哪有,哪有……”

 

何梵把眼睛瞪得溜圆:“你发誓没有?”

老林掐起一个指头尖:“一点儿,一点儿……”

何梵气鼓鼓地指责:“奸商!”

 

老林哇啦哇啦地叫苦:“哎唷喂,你们三爷喝酒太败家啦!这崩大碗是我费了好大的劲,从老远的地方弄回来的,还指望靠它赚点银子过年呢!说好了每人每天限买三两,三爷每次一打就是半斤,你们强买强卖在先,我只好兑几滴水……”

说着,他从何梵手里飞快地把银钱收走,从柜下摸出个东西塞给他。

何梵嘴里嘟嘟囔囔,但还是接了。

 

稍微眼尖点的人都能看到,那是个茶叶蛋。

但老林跟何梵心中都明白,那不只是个茶叶蛋,还是句暗语。

 

不过,具体是什么暗语,何梵就不知道了。

追命托老林寻那叫做“崩大碗”的好酒,每次都是他跑腿打来。

老林每次都会捎给他一件小东西,让他转交给公子。公子有时候回礼,有时候不回。

据何梵猜测,十有八九,是金风细雨楼那位戚楼主又变着法儿地给公子捎话呢。

 

不管怎么说,何梵挺爱接这差事的。

因为戚楼主每次都送吃的,但公子通常不动,东西都顺手赏了他,吃得他十分餍足。

 

第一次是颗红枣粽子,吃起来甜糯可口。

第二次是包黑芝麻糖,纯黑的,卖相不大好,但味道不错。

第三次是个鲜菜包子,可能是因为个头太大,切成了四瓣,也挺好吃。

 

在收到包子之后,公子让他回了一次礼:一包冰糖红果。

再然后,就是今天收到的茶叶蛋。

 

何梵觉得戚楼主未免也太凑合了。

送茶叶蛋就送茶叶蛋吧,也不挑个囫囵的,蛋壳都煮裂了。

 

今天的暗语他也没猜出来。

本来陈日月他们就经常笑他脑子钝,尤其是之前他被戚楼主摆了一道,发生了灯油事件,那三个嘴不积德的货就更是没完没了地笑话他。

他非得弄个明白,好让那三个家伙刮目相看不可。

 

何梵回到小楼的时候,无情和追命恰好在一起。

——自打被“崩大碗”勾醒了肚子里的酒虫,一向豁达的三师叔就开始患得患失起来:这么好喝的酒,却这么难喝到,以后馋它了可怎么是好?

公子听了便说:若是能还原酒方,自行酿制也未必不成。

于是,这两人最近一得了空,就凑在一起研究酒方。

 

追命一拿回酒葫芦,就忙不迭地拔开塞子连喝几大口,顿时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得像年轻了十岁。

他咂咂嘴似叹似赞地道:“这崩大碗真是好!”

何梵咕哝道:“好什么呀,都不知是在酒里掺水还是在水里掺酒……”

 

追命哈哈一笑,揉了揉他的发顶:“崩大碗酒性极烈、酒味也极醇,就算掺点水也不影响味道。”

他打了个酒嗝,笑眼弯弯:“特别真的东西,有时候稍微假一假也无妨,真的假的不知道的掺在一起,才是世间常态。”

 

无情正提笔在纸上列着酒曲方子。

他瞟了一眼何梵呈上来的茶叶蛋,照旧随口吩咐了一句:“你吃了吧。”

 

何梵偷眼瞄了瞄他的神情,到底没敢开口问,却蹭到追命身旁期期艾艾地道:“三师叔,那些个粽子、芝麻糖、菜包子,还有茶叶蛋,到底什么意思啊?”

 

追命大大咧咧但毫无诚意地回答:“不知道。”

何梵才不信:“怎会?三师叔一定早和公子商量好的,托老林叔买崩大碗是借口,传递消息才是正题。”

追命一本正经地纠正:“不对,买崩大碗才是正题,传递消息是顺带的。”

何梵顺着话头道:“什么消息呀?”

追命老神在在地摸着胡茬:“这我可不晓得。”

何梵继续死缠烂打:“猜一下嘛?”

追命还真就没什么正经地猜了下去:“五谷丰登?吃好喝好?努力加餐?”

何梵黑了黑脸,仍不死心:“那,三师叔只告诉我这茶叶蛋是什么意思,成不成?”

 

追命又喝了口酒,拿过那颗品相不佳的茶叶蛋端详了一回,眉头先一耸,又一舒,然后抿唇一乐。

但他就是不吭声。

 

何梵心里痒得就像有一百只小虫在爬,正待再问,却见追命一拍大腿,两眼一亮,大声道:“想到了!”

何梵大喜过望,却见追命把茶叶蛋一丢,人就从他眼前消失了。

他手忙脚乱,接了几接才把那颗蛋接稳。

 

他看看手里的蛋,又看看已经一阵风似的跑到公子身边的三师叔,心知这一次又是解惑无望。

他悻悻剥开蛋壳,狠狠咬了一口。

蛋煮老了。

真难吃……

 

“酒里有鲜荷叶的清香味。”追命微微挺着胸膛,容色神秘而自得。

无情欣然提笔记下,这已是最后一道酒材。

 

他循着追命的话意看了看窗外。

汴京的冬天干冷而清冽,小楼的湖上结了一层薄冰,湖莲早已衰败,唯见枯荷残茎,万物凋敝。

 

追命笼着酒葫芦笑道:“只是这时节已没有荷叶啦,可惜可惜!”

虽然嘴里说着可惜,但他绽开的笑意依然真挚、满足。

 

外头已是冬天。

他心里却似永远有个春天。

他总能用笑脸迎接遗憾。

 

无情不觉莞尔。

“小楼今夏收的青莲子甚好。”他将纸笺轻轻一抖,看墨迹渐干。

“以莲香代替荷香,加在酒曲中,其味应在此酒之上。”

追命亮着一双眼,笑纹更深。

 

无情扬眉道:“寒冬已至,第一场雪想必很快就要下了。到时取了新雪酿酒,在老楼里窖藏上三年,绝不比崩大碗的口味差。”

追命开怀一笑:“待咱们这酒酿好,一定要当着老林这奸商的面馋他一馋。”

 

 

跟奸商老林相比,伤心鱼石店的店主做生意就显得十分不走心了。

 

冬至当天,王小石作为一个对玩乐比赚钱更上心的生意人,早早就挂出了歇业的牌子,独自在店里玩石逗鱼,无比惬意。

 

他正想着今天要去哪里消遣,就见一个汉子左手拎着花锄、右手提着鱼虫,精神奕奕地跨进了院子。

王小石几乎是呻吟了一声。

这汉子正是之前一直对王小石穷追不舍,自称“伤心鱼石店伙计”的王简。

 

王小石:“今天歇业了,不用做生意……”    

王简理直气壮地一指鱼池子:“歇业归歇业,鱼还是要喂的呀,花石也要打理的吧?我是自愿来做工的,这三天可以不要工钱。”

他放眼四顾,撸起袖子就开始忙碌。

“这么多活计没干,离了我可怎么是好?”

 

王小石两手扶额,只觉头颅有一千斤重。

他这次回京,已经做好了迎接一百个高手、一千个麻烦的准备,可就是万万没想到,他会被这个叫王简的小老百姓缠上。

 

王简的营生很简单,他是在象鼻塔收保护费的。

但他不是那种欺压商户的恶霸,他孤家寡人一个闲汉,没什么势力,也没那么大本事。

他所做的便是和象鼻塔的商贩协商,若碰上那吃霸王餐、偷鸡摸狗、讹诈勒索之辈,他便替他们出头,将这等人打发走。商贩们有人愿意按月给他几个小钱,有人会拿货品酬谢,他都接受。

 

数月前,王简发现象鼻塔有家鱼石店换了招牌,这家店本是老店,原先也没有什么名字。新店主来了,自己手书了一块“伤心鱼石店”的匾额,便一点点布置修缮,做起生意来。

王简遂找上门来谈保护费,王小石自然并不想买他的账。

“天子脚下,平头百姓做点小本生意,哪有那么多欺压盗抢的事?”

 

两人正扯皮时,听到池子里有水声,出来一看,是个顽皮孩子拿石子丢鱼玩儿。

王小石人厚道,好言说了几句,那孩子不听,他也抹不下脸来呵斥驱赶。

 

王简:“滚!”

孩子:“不!”

王简:“小兔崽子。”

象鼻塔长大的孩子毫不示弱:“老兔崽子!”

王简:“你娘的银钗被你偷拿了卖给三层的赵大,信不信我说给她,揍出你兔崽子的黄来?”

孩子小脸一垮,露出惧色,用力朝王简身上丢了块石头就跑了。

 

王简:“这次算奉送的,不要你钱。”

王小石:“……你连这也管?”

王简挺了挺胸:“这不算什么,大到流氓我揍过,小到野狗我也撵过。我耳力最好,脚程最快,平日我就在象鼻塔附近转,不拘什么事,你只要在这个地方喊一嗓子,最多半柱香人到。”

他说了一车的话,还是被王小石好声好气地请了出去。

 

之后,王简路过鱼石店时便免不了吐几口痰,蹭几脚泥,甚至在门前丢个死老鼠什么的。

王小石知道是他干的,也不计较,照样做生意。

 

直到三合楼那场风波在京城传开,包括王简在内的象鼻塔居民们才知道,这个看起来平凡无奇的鱼石店主,竟然是当年杀过丞相、劫过法场、名动江湖的一个大人物。

他更是象鼻塔的创建者,专爱和布衣游侠打成一片。跟随他的好些兄弟,也多是从市井入江湖,后来都成为了响当当的好汉。

 

王简被这个消息砸得一阵一阵地发懵。

身边的人免不了都讥笑他:哈,你竟管这样的人物要保护费。

王简的回答却是:嗨!我要找这样的人物当老大才是!

 

他撒开步子冲进伤心鱼石店,倒头便拜。

“我想跟随你,我想干一番大事,我想像你一样,做个有本事的人。”

王小石说:“但我已经不想干大事了,我想卖鱼。你要干大事,去金风细雨楼吧。”

王简:“我既没读过很多书,又不会武功,金风细雨楼怎会要我?”

王小石:“那我要你干什么?”

王简:“我耳力好,跑得快,会打架,能捱揍。”

王小石:“……我用不着,你走吧。”

 

王简才不走。

他对王店主展开了非同一般的死缠烂打和软磨硬泡。

他也自动担负起了看店的责任,别说顽童,连只苍蝇的滋扰都没有。

……

 

想起这些,王小石只有叹气。

一个执拗的小老百姓,有时候比一个大侠要难对付得多。

 

但他又是心有戚戚焉的。

因为他看到王简时,会想起唐宝牛和方恨少,想起初入京师时那段好玩又热血的岁月。

 

就在伤心鱼石店的店主和伙计各怀心事的时候,有一个人提着个篮子走了进来。

王小石笑意一敛,人未动,心里却绷起了弦。

 

这人很年轻,面白,微胖,是个俊俏的公子哥儿。

王简很有做伙计的自觉,迎上前道:“今天不做生意,过三天再来吧。”

公子哥儿微微一笑:“我不是来做生意的,是来陪你家店主过节的。”

 

王小石也一笑:“今天是唐门京城分号的开张之日,这么重要的场合,你不在自己的地盘主持打理,来我这个小店干什么呢?”

王简自以为有眼力价地插话进来:“你是店主的朋友?还带了节礼来啊,坐坐坐,我去沏茶。”

王小石无奈加羡慕地瞥了王简一眼。       

无知,真是一种幸福。

 

但凡有点江湖经验的人,只怕都不敢像这家伙一样,上来就挽这人的胳膊、接这人的东西。

因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唐能。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唐能,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唐能,好不容易真身一现,既没有现身在自家分号的现场,也没有现身在其他名气响当当的地方,偏偏现身在伤心鱼石店。

 

唐能瞟了王简一眼。

当一个江湖人历练到他和王小石这个境界,就可以轻而易举看出一个人的底细。

他只消看一眼,就知道这人不会武功,半点也不会。

这就是个普通的小混混。

 

唐能把篮子在石桌上一放:“你的消息还是这样灵通,可见不管你人在做些什么,心都是离江湖不远的。”

王小石道:“这话可不对,小老百姓就不能听听八卦了?”

唐能笑道:“你可不是小老百姓。”他指了指王简:“他才是小老百姓。”

 

他掀开篮子上盖的棉布,热气和香味一下子冒了出来。

“听说中原地区有冬至吃馄饨的风俗,入乡要随俗,我们这两个客居京城的外乡人,就一起吃一回馄饨可好?”

 

王小石看着篮子里的食盒,像看一个天大的麻烦。

王简的双眼则对食盒放射出无限热情的光芒。

 

他眼神热辣到连唐能都不落忍地招呼了一句:“一起吃?”

王简一听,飞速钻进店里端出三个最大的碗,自己先捞了一碗,唏哩呼噜地吃了起来。

王小石拦都来不及,王简就已经吞下了三四个。

 

唐能笑眯眯盛出一碗:“你怕我下毒?”

王小石十分直接地问:“那你下毒没下?”

“我没下毒。”唐能慢悠悠道,“只下了蛊。”

 

王小石的筷子悬在了碗的上方。

王简的狼吞虎咽也倏地中断了。

但王简只狐疑地看了看他俩,在碗里扒拉了几下,问道:“菇?什么菇?我这碗怎么没有?”

 

唐能笑道:“别紧张,这馄饨汤里放了百年的暖香蛊,能增味,却无毒,是养生的上品。蛊并非都是毒物,唐门出身的人,也并非时时都要用毒的。”

王简喝了口汤,却没品出什么特别的味道,咂咂嘴继续大口吃馄饨。

唐能也吃得很香。

他们两人吃得如此津津有味,弄得王小石不动筷子都不好意思,只好也夹起一只馄饨慢慢吃着。

 

“上次见面,还是你被我制住的时候。”唐能用一种闲聊的口气打破了沉默。

王小石头也不抬:“但我也从你手里脱了身。”

“没错,你就像一条滑不溜手的鲤鱼,总有一些让人惊讶的本事,还有几分意想不到的运气。”

 

王小石叹道:“希望我的好本事和好运气能延续到生意上。”

唐能撩了撩眼皮:“做生意比闯江湖容易?”

“比起流亡在外,每天都要防着人暗算、抓捕的生活,回到京师,光明正大开个小店,自然是好混多了。”

 

唐能撇了撇嘴:“京城不也一样强敌环伺?不也是一大堆人想要你的命?你想退隐,谈何容易。”

“那可不同,我这些年,想明白了一个人生道理。”王小石清了清喉咙,严肃地道,“那就是:暗害不如明坑。”

唐能愣了一下,顿时哈哈大笑。

 

王小石哼了一声:“再怎么说,我也算认识几个京城的大人物吧?讲王法,神侯府自会庇佑于我,讲江湖规矩,金风细雨楼也不会坐视不管。”

唐能倒是乐了:“我又不来你这儿砸场子,你大可不必拿这两尊大神威慑我。”

 

王小石反问:“那你来干嘛?”

唐能眨眨眼,道:“好奇。”

“好奇?”王小石都气笑了,“好奇我一天卖几条鱼?”

 

唐能慢条斯理地道:“江湖人经历了风霜,想退出江湖,是常见的心情。可是真能全身而退的人很少。究其因,无非是两道关过不去:一曰‘人要杀你’,二曰‘人要杀人’。”

他吞下两只馄饨,笑道:“于你王小石而言,防人杀己,容易。看人杀人,却难。所以我很好奇,当你身边的朋友遭难时,你还能不能心如止水地卖鱼呢?”

 

他拿筷子指了指王简:“比方说,我下毒把你这伙计毒死,你给不给他报仇?找不找我算账?”

王简的咀嚼声一停。

只见他饱含崇拜与信任地看了王小石一眼,以一种令唐能咋舌、王小石扶额,因无知、而有种的精神,满不在乎地继续大嚼。

 

王小石没有回答唐能的问题,只道:“我也很好奇。”

他在渐浓的暮色中,从容地瞟了唐能一眼:“方应看几次笼络你,你都不肯踏出蜀中。如今,他是开出了什么条件,才让你这种人心甘情愿跑来为他杀人呢?”

 

唐能吃掉最后一只馄饨,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牙上还沾着一点菜末。

这样的他,完全不像传说中那样可怖,反而很有些市井烟火气。

他比王小石还像个小老百姓。

 

但他说出的话却让王小石心里生了寒:

“等我杀给你看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二、小心眼的大人物

 

冬至之夜,京城中处处张灯结彩,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都在家中欢欢喜喜地庆贺佳节。

 

神侯府中也难得设了一场夜宴。

之所以说难得,是因为往年的冬至,诸葛先生与四大名捕都会奉诏入宫赴宴,府中难免冷清。

今年,诸葛先生却是提早告退,只留了铁手和追命在席间应对,自己则带着无情、冷血二人早早地出了宫。

因为今夜,神侯府有客。

 

这位客人是个大人物。

大到让诸葛先生斟酌再三,竟决定亲自去接,还特意点了无情、冷血二人提前回府安排接待事宜。

 

接待贵客这种差事,对冷血来说可比查案难得多了。

他连自己的大楼有几套杯盏、几罐茶叶都不知道,乍一接到这么个任务,只觉心虚得要命。

所幸他还有大师兄这个主心骨……

 

于是冷血绷起了十二分精神,在回府的路上抓紧时间请教:“大师兄,我们要安排什么?”

然而,无情却只是轻描淡写答了一句:“不用安排什么。”

 

冷血很不确定地反问道:“不用安排?”

无情很确定地重复了一遍:“不用安排。”

他见冷血仍是一头雾水又如临大敌的模样,便多解释了一句:“世叔自有安排。”

 

待到回府,冷血果然发现,府中管事已经按着“先生的意思”把一切都安排妥了。

“先生的意思”还是一贯的莫测高深。

 

说是设宴,其实就是在知不足斋院子里的一亭一台上摆了几盘小菜,旁边设了暖炉烫酒。

眼下这天气,虽然不至于冷得坐不住人,但这种露天就风的吃法也决计熨帖不到哪里去。

而且,主客加起来一共才四个人,却非要分两桌来坐,也不知是个什么道理。

 

饶是像冷血这般不甚讲究的青年,也觉得这等安排多少有点不妥。

可无情似乎一点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妥。

他叫冷血去加件御寒的冬衣,自己也回了一趟小楼加衣,两人刚回到知不足斋,就听诸葛先生的声音悠悠传来:

 

“这一路走得甚不平顺,如今进了府,总算可以安生片刻了。”

另一人冷声道:“不好说。是安生片刻,还是麻烦扎堆,很快便知。”

说话间,他已随诸葛先生进了院。

 

这人身形高大,气度不凡,有王侯将相之风。

然而他的神情气质,却透着一种入骨的凄凉,如同孤寂了百年的山海。

他一走进这里,仿佛整座府邸、整片夜色,都为他一起凄凉、孤寂了起来。

 

冷血天生敏锐,觉察到这人身上绝顶高手的气场,浑身肌肉一绷,本能地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无情亦是神容肃然,遥遥执礼。

 

但他二人却不知,就算是“凄凉王”长孙飞虹这等身份的人,在踏入神侯府的这一刻,心中也是波澜微动的。

这一方简简单单的小院,便是名动朝野的诸葛神侯起居之处,虽不奢华,却自有一种清贵磅礴之气。

而那一坐一站的两个青年,也俱有一股清朗挺拔的气质,令见者心折。

 

诸葛先生指了指自家小院,笑道:“这是寒舍。”

他语气轻闲,并没有多少寒暄的诚意。

凄凉王徐徐四顾,也随便客气了一句:“不错。”

 

诸葛先生又含笑指了指无情冷血二人:“这是小徒。”

说这话时,连满足之色也不大掩饰了。

凄凉王轻哼一声,应道:“还行。”

 

诸葛先生招呼凄凉王进了石亭中,无情便与冷血在不远处的石台落座。

老少两桌,隔了大约五丈的距离。

 

“家常小菜,家常小酒,不知合不合长孙兄的脾胃?若还有什么需要,请长孙兄务必告知。”

“还需一个香炉,两个牌位。”

 

诸葛先生不紧不慢地道:“哦?这是什么说法?”

凄凉王冷哂道:“入夜时分,在院子里请客,六碟四果一应俱全,我看这不像摆酒,倒像摆供。添上香炉和牌位,就是再好也没有的祭奠佳处了。”

 

诸葛先生笑意不改,话却刺了回去:“长孙兄不见天日久矣,我特意安排在院中小坐,好教你补一补这多年来欠享的日月精华。你却专捡晦气话来说,真是辜负良辰美景,扫兴扫兴。”

凄凉王淡淡道:“冬天总是会来,人生总有尽头。冬之将至,如同老之将至。你我初识时还在盛年,而今鬓发已见星霜,又何必忌讳?”

 

诸葛先生笑道:“你只知天时已冬,人生已晚,岂不知冬至阳生,冬去春来?”

凄凉王讥诮地道:“春来不来我不知道,佞臣去、奸相来,倒是看得分明。”

诸葛先生打个哈哈:“今日是你重获自由之日,难道不算老树逢春吗?”

 

“别当我看不出来。”凄凉王端起一杯酒,一口饮尽,淡淡道,“皇帝昏庸,选在冬至佳节特赦于我,倒教你这三朝老臣费尽心思了。”

诸葛先生呵呵一笑,为他满斟一杯:“我有什么心思?不过接你小酌片刻,贺你重见天日,是你心思过重了。”

“你这个时辰才接我出狱,又在你的府上、你眼皮子底下为我践行。”

凄凉王握杯的手远远指了指无情,道:“还把你这杀性过重的大弟子也圈在身边,防得滴水不漏,还不算费尽心思?”

 

 

五丈,是个很微妙的距离。

一般人隔着这么一段距离听人说话,多半是听不清的。

但如果内功修为尚可,就不是问题。

 

所以,此刻的冷血就很纠结了。

(听,还是不听呢?)

(已经不小心听见了好多……)

(凄凉王怎么朝大师兄指过来了?)

 

他下意识地去看无情。

却见无情恰与凄凉王视线对上,面上情绪不显,只是执晚辈礼,举杯遥遥回敬。

 

凄凉王下一句话,听得冷血大冬夜里冒了一头热汗。

“若要弑君,白天的祭天大典是个良机。若要杀相,赶在腊月之前动手,也一定大快人心——”

诸葛先生听得直皱眉,打断道:“你要如何口出大逆之言我不管。但在我这里,不要教坏了我家的小辈。”

凄凉王长笑一声:“你家的小辈,不用谁教。”

诸葛先生亦笑,一双凤目朝五丈外瞟了一眼:“大的已经如此,莫要再教出个小的。”

                                                                                             

这一眼在冷血面上一掠而过,唬得他脸一红,赶紧低头。

但他心中却是一软,又一热。

 

因为这个眼神,让他忆起自己的少年时期。

那时世叔鬓边尚无白发。

少年时他犯的错、惹的祸都记不太清了,但世叔对他的训勉却都记得清晰。

山野之间,朝堂内外,皆是这严而不厉的教导,指引自己大步踏过无数热血岁月。

 

瓷杯上方缓缓注入一股酒线,是无情给他添了酒。

无情仿佛能读懂他的心思,微哂道:“不必多想,世叔所言,并非对你。”

——主要是敲打我的。

 

冷血笑了一下,又沉默下去,半晌才道:“我这次潜入神卫军中,才知京畿军营诸多弊病,实已烂到了根上。”

无情没有接话,只是给自己斟了杯白水,徐徐喝着。

 

“京中禁军,十之三四的人头都是虚报,大小军吏层层盘剥吃空饷,大笔的军费都被这些人中饱私囊。而现有的军士多是老弱,平日里操练演武从不上心,却频频被各路权臣调去修墙、涂绘、织绢,充作工匠之用,真正能打仗的寥寥无几。”

冷血剑眉紧锁,握紧了拳,手背上青筋暴现:“京师号称有八十万禁军,可若真有外敌来犯,究竟有几人能战?如何保卫我大宋江山?如何庇护我大宋子民?”

 

无情目色深寒:“那你怎么想?”

冷血别过脸,不去看亭中那两个老人的表情,自顾自坚定地道:“我想的是,昏君该死,奸臣该杀!”

他放低了声音道:“所以我觉得凄凉王说的没错。”

又用更低的声音补了一句:“大师兄做过的也没错。”

 

无情神情微微一动,正待开口,却听冷血轻不可闻地蹦出一句:“可你那次没带我。”

仿佛还孩子气地轻哼了一声。

“那次”,自然是刺杀蔡京的那次。

他不禁唇角一扬,抬手拍了拍小师弟的肩,原本想说的话却是没有说下去了。

 

冷血留意到,大师兄今天的话很少。

 

今夜无月,有风。

庭中灯火熠熠,映亮他的脸。

他脸色很白,缺乏血气。

入了冬,气色尤其不好。

 

但他的眉目仍含锋,带锐。

无端把荏弱化生出一股煞意来。

 

冷血沉默片刻,正想开口,无情却先问出一句:“你觉得在此处设宴如何?”

冷血直白地答:“不好。”

大家一起迎面喝北风,有什么好的?

 

无情又指了指杯盘:“菜怎么样?”

冷血实话实说:“不怎么样。”

菜都是家常小菜,且都冷了。

 

无情道:“都不好,但也要吃,是不是?”

他看定了冷血,一字一字地说:“国运,也是同样。”

冷血再度沉默下来。

无情却清晰笃定地说了下去。

“时势维艰,锄奸难,忍辱更难。”

 

冷血忍不住道:“不做,自有千般理由。做了,又有什么错?”

无情截道:“世叔从来没有说我做错。”

他目光宁定,波澜不起:“他只是让你不要学我。”

冷血目光灼灼地望回去:“那你会改吗?”

无情轻轻一笑,断然道:“改不了。”

冷血也笑起来,低声道:“那我偏要学你。”

 

他二人说话声音时高时低,小亭那边的诸葛先生与凄凉王也大抵听得有数。

凄凉王一口喝掉杯中酒,露出一抹讽笑,华灯之下,整个人显得异常萧索落寞。

 

诸葛先生浑不计较他面上的讥刺,笑微微道:“从今往后,长孙兄便可天南海北,自在遨游,只请我兄莫忘了我们的约定。”

“出尔反尔是你诸葛太傅才惯用的手段。我既承诺你再不踏足京师一步,换余生自由,就不会反悔。”凄凉王懒懒道。

 

他眼神突然一厉:“可你最好能说到做到,一年之内,必将蔡贼拉下马来!且再不能让他有复起之机!”

诸葛先生容色平和,语气却斩钉截铁:“好。”

 

凄凉王沉默半晌,重又笑了一笑:“若是你谋算不过蔡贼,或是熬不住狗皇帝的加害,也可带着徒弟前来投奔于我。”

诸葛先生哈哈大笑:“你这大人物,却忒也小心眼,我若投奔了你,你势必要把前仇旧恨一一奉还,相比之下,还是与蔡贼相斗好过些。”

 

他笑意微敛,略带慵懒地道:“诚如你言,你我都已老迈,就如这年尾的冬夜,能为江山社稷发出最后一点光热,哪怕粉身碎骨,也应无憾了。真正要力挽狂澜、匡扶宋室,还要靠这些年轻人。”

 

说到这里,诸葛先生凤目湛然,口唇翕动,似是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却是特意以“传音入密”之法说的。

凄凉王听了,面色平静无波,亦以相同的方法答了一句。

从无情和冷血这个角度,只看见这两个老人端杯碰了一巡。

 

须臾间,就听凄凉王恢复了冷冷淡淡的语气,道:“其实又何必这么麻烦?我看你这几个弟子也不见得顺你心意,跟着你在这腌臜朝堂里憋屈,还不如随了我快意恩仇来得痛快。反正你有四个弟子,送出去两个,还有两个,不愁没人养老送终。”

诸葛先生慢悠悠道:“见笑见笑,我自己调教无方,绝不能再去贻害别人。”

 

冷血忽放轻了声音道:“大师兄,你猜我心里在想什么?”

无情握着杯,不徐不疾地吹了吹:“你在想,那些人怎么还不来?你宁可他们快些前来找茬,便可出去打上一架松松筋骨,总比在这里被长辈前辈们变着花样敲打来得好。”

冷血很是感慨地点了点头:“一点不错。”

 

他二人这段话虽然是低声说的,但自然一字不漏地被诸葛先生和凄凉王听在耳中。

于是这一个长辈、一个前辈的目光便齐刷刷朝这厢扫了过来。

 

冷血赶紧端杯喝酒。

无情不喝酒,但也不抬头。

 

这时,神侯府南面楼顶的瑞兽吐出一线金红,很快在夜色中消失不见。

无情当即朝冷血示意了一下,二人朝亭中一揖,便退席而出。

 

 

这个时辰,宫中华灯正盛,歌舞不歇,各处都在热热闹闹地庆贺佳节。

但内宫深处,仍有一间不起眼的宫室门户紧闭,保持着安静,仿佛独立于赵宋皇室的欢欣之外。

 

米苍穹就在这间宫室里看信。

在他身后,一个年少的小太监在推拿。

在他身前,一个年轻的小侯爷在作画。

 

冬天带来的风湿痛,混合着小太监力道适中的揉按,让米公公发出似痛苦又似安慰的叹息。

今年他的老态越发明显,年轻时付出的辛劳,如今都化为各种各样的病痛,回到身体上讨债。

 

米苍穹心中自然是怨的。

诸葛先生和蔡京都比他更老,但这两人依然在京城呼风唤雨,斗法斗得正盛,而他,却渐渐生出了一丝力不从心之感。

 

眼前的神通侯方应看,也越来越难以琢磨了。

方应看对他仍然非常敬重,好东西也是流水地送过来。

比如这名唤连喜的小太监,便是方应看特意寻来伺候他的。

连喜原是民间推拿圣手之后,小侯爷掠人独子,送进宫净身做太监,还有法子把事情捂得风平浪静,这让米苍穹既觉得受用,又有点刺心。

 

他手指一捻,信笺在掌中灰飞烟灭。

“金主对京畿军营暗桩被除一事十分恼怒,让小侯爷尽快着手,必杀四大名捕。”

 

方应看全副精神都集中在面前的画上,并没有答话。

他悬腕画完最后一笔,才轻轻哼了一声:“四大名捕若是那么好杀,蔡相又何必等到今天。”

 

米苍穹眯了眯眼:“蔡相与诸葛再度在朝堂相会,势必是你死我活的格局。欲杀诸葛小花,必先除四大名捕。”

“只是,杀官是重罪,诸葛一脉在朝在野亦称得上根基深厚。没有相当的把握,只怕杀不了人,还被反制。且四大名捕之间感情甚笃,但失一人,其他人势必追查到底。所以,这么多年来,想杀他们的人不少,却无一人得手。”

 

“所以我说,不好杀。因为这四人平生最擅长的事情之一,大概就是对付暗杀。”

方应看提起笔,补了补色。

“但是,是人都会死,不被人杀死,也有可能病死,老死,伤心死,喝水呛死。”

他搁了笔,唇角扬起一个秀气自矜的弧度:“这些,可都比被人杀死有新意多了。

 

米苍穹忽觉眼前的灯火一暗,又一明。

但他马上醒觉,这并非是烛火明灭,而是方应看眼中的淡金色忽然一盛的缘故。

 

当米公公再望向对面的时候,方应看已经恢复了他斯文、俊秀,甚至有些天真的神色。

他气定神闲地道:“所以,不好杀的人,就不要去杀了,要给他们换个死法。”

 

米公公似不经意地勾了勾唇,目光移向方应看面前的画。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其实并不适合作画。

严格来说,他画的也不算是画。

 

那是两块桃符。

临近岁末时,家家户户钉在门上,祈福驱邪的那种桃符。

 

 

三、寒夜明灯

 

张炭这个冬至过得一点也不开心。

此时此刻,楼子里想必正在庆贺佳节,兄弟们一定正在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而他,却要隐匿在神侯府西北角的高墙上,大气不敢多出,连眼睛也不敢多眨。

 

这全要怪戚楼主派给他的烫手任务:夜探神侯府。

这五个字,每个字看起来都像一个大坑。

他的目标是:找到“大人物”,探出此人今夜启程的去向。

 

张炭还记得戚少商语气轻快地说:“相比起其他势力派出的人,你的任务不算太难。”

这话倒不全是为了哄他做事,还是有几分真的。

 

因为到目前为止,至少有四拨人与自己同在神侯府附近,另有五六拨人被挡在神侯府外围,还有一些实力稍欠的人马,早在朝苦痛巷进发的路上就已折戟。

这些人,无不是当今最有势力的帮派中最一流的精英。

他们冒了天大的风险来闯神侯府的目的,都是为了一个人。

——凄凉王,长孙飞虹。

 

有人想拉拢于他,有人想结交于他,有人想加害于他。

还有人不想让他为他人所用。

 

在千方百计探听到凄凉王将在今日出狱的消息后,各大势力的老大们自然都坐不住。

无论如何,都要和凄凉王见上一见,聊上一聊,认识认识,至少试试深浅才好。

 

不过,这些老大之中,也有并不很急于深入的,比如戚少商。

他告诉张炭,不要和神侯府硬碰,甚至也不需直接和凄凉王接触。

他格外强调:不要动手,只看,不打。

 

毕竟凄凉王这等人物,寻常人很难入得了他的法眼。

再说,反正有的是人会去踢神侯府的铁板……

他们只需盯紧了凄凉王的行踪,待到离开神侯府的势力范围,再徐徐图之即可。

 

张炭还没来得及多腹诽楼主几句,思绪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木轮碾地的声音。

张炭头皮一炸。

来了!

 

木轮声一住,就听一个声音说:

“今夜月黑风高,各路英雄埋伏不易,我神侯府为各位敬添几盏火烛,聊以解忧。”

这人声音并不十分响亮,咬字却非常清晰,语调也非常镇定。

 

他话音一落,就见暗夜中数十道流星似的东西破空划过,整个神侯府内院东、南、西方的墙壁,还有正北方的楼宇檐下,各有十二盏风灯应声亮起。

四十八盏风灯齐刷刷点燃,照得庭院之中一片大亮!

 

院心有一人,独坐于木轮椅上,白衣乌发,灯下岸然。

他正不徐不疾地戴一双冰丝手套,随着灯火亮起,略一抬头,向看似并无一人的神侯府外墙扫了一眼。

 

潜伏的人中,十有七八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果然是他……

 

当然,总会有那十中二三的人,是心中不屑的:

是他又如何?

 

即使是在自家地盘,这种毫不顾忌敌暗我明,主动把自己暴露在灯火下的做法,也实在是过于自负了。

于是,立刻就有五支淬毒小箭、七把柳叶飞刀朝他疾啸而来!

 

无情飞身掠起!

他不闪,不躲,不退,竟是迎着暗器袭来的方向正面疾掠!

 

张炭在暗处只看见一道白影凌空划过,瞬间变换出十余种身法,翻转腾挪轻捷如羽。

他根本看不清对方的动作,只能看见投射在地上的人影不断翻飞变幻,飘洒灵动,如有御风腾云之术。

 

这人安坐不动时,足不能立、寸步难行。

可一旦动起来,却似飞鸿在云、游鱼在渊。

那十二道暗器与白影一会,就被卷入了光影之中,仿佛泥牛入海一般,转瞬无影无踪。

 

顷刻间,无情身形一展,落回轮椅上。

夜色依然静谧,十二道取人性命的杀人利器,仿佛从未在神侯府的上空经过。

 

无情对着灯光,抬起了左手。

他戴着一层薄如蝉翼的冰丝手套,指间赫然捻着那五支小箭!

他看也不看,随手一甩,就像丢弃什么东西一样把它们扔了回去。

这动作看似随意,却蕴了巧力,令那五箭分别打入了院落四方的五个位置。

 

其中一支,正正当当戳在离张炭藏身之处不到半尺的墙头上。

小箭映在张炭的瞳孔中,犹自颤晃不已。

打在这里,是巧合,还是有意?

 

这时,无情又抬起了右手。

不出意料,他这只手上捻开的,正是那七把柳叶飞刀!

 

在月色与灯火下,他的动作一如既往地干净从容。

抬手。

亮刀。

振腕。

七把柳叶飞刀激射而出,其中五把,钉在那五支小箭旁边一寸之处,另外两把则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夜色深处。

 

刚才这五箭七刀,明显是位一流的暗器高手所发。

出手极其老道。

角度极其刁钻。

暗器皆淬剧毒。

 

而无情连一道自己的暗器都没发。

他只凭轻功和接发暗器的技巧,就将这十二道暗器一个不落地收在手中。

 

只是接招。

尚未还手!

 

“这五支箭、七把刀,锋刃内部俱为中空,豢养了唐二先生的独门奇蛊‘相煎何太急’。此蛊的口器尖利非常,能以精钢为食,遇内劲催发则苏醒,一旦破刃而出,将会寻找距离最近的活物猎杀。”

无情语声徐徐,好像在说一件司空见惯的小事,而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蛊术。

 

末了,他声音转冷,道:“从我现在这句话说完开始,诸位大约还有七步的时间设法闪避。”

 

此话一出,张炭等人都是后背一凉。

而且,张炭已经看到,自己面前的一箭一刀锋刃处出现了细小的裂纹,并发出诡异的微响!

 

张炭鼻尖上一下子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但他仍然匿在暗处,纹丝不动。

 

但有人听到这里,却再也藏不住了。

夜空中接连窜起两条人影,一人步法轻忽如鬼魅,几个起掠,登上了院角的一棵百年老树。

另一人一身灰衣,掌心和足心似有吸盘一般,竟能粘附在墙面上飞速游走,整个人仿佛一只巨大的壁虎,贴进了东北角的夹缝之中。

这两人虽然被迫现身,却也不敢贸然冲入院内,只各自远据一安全之地避祸。

 

同时,南面的小抱厦上,一左一右竖起了两杆长枪。

黑沉沉的夜色中,这两杆枪红缨艳烈、枪尖雪亮,显得格外打眼。

 

无情忽然一笑。

惯常的冷笑。

笑得这院子里在明在暗的人都凭空起了一股寒意。

这人眉角凌厉,笑起来也没几分笑意,倒有十二分的杀气与煞气,从眉锋眼尾冲折而出。

 

他有点倦意,也有点讥诮地说:“太平门梁家的‘穿花蝴蝶’步法,下三滥何家的‘仙人挂画’绝技,每逢偷袭、埋伏、逃命时,总是格外派得上用场。”

“我知道你们保命心切。”他冷峻地道,“我也不想脏了自家院子,就算你们没这个保命的本事,我也不会放任蛊虫在府中伤人。”

 

这时,张炭眼前的小箭尖端已破开了一个缺口,一只红头小虫探头探脑,钻了半个身子出来。

这小虫色泽艳丽,头部生了一对钳子一样的口器。

它张口一咬,那精铁所制的利箭竟像豆腐一般簌簌掉屑,被嚼得粉碎。

而扎在小箭之前一寸的柳叶飞刀上,也钻出了一只同样的小虫。两只蛊虫甫一相见,瞬间就缠在一起凶狠地撕咬起来。

它们拥有同样惊人的杀伤力,顷刻间便斗得两败俱伤,很快都死去了。

 

张炭轻轻地、轻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不用看也知道,另外那四箭四刀所钉之处,一定是同样的情景。

 

无情果然有破唐门蛊术的办法。

他先以五支小箭点破众人藏身之处,后用五把飞刀补在小箭之侧,如此一来,“最近的活物”就不再是人,而是更近的蛊虫同类了。

但他一开始偏不把话挑明,只说众人有七步的时间闪避,想必被诈出来的那两人,此刻得怄出一口老血来……

 

那两人此刻的脸色都很难看。

无情不看他们。

他在看南抱厦竖起的那两杆长枪。

 

他的目光很宁,也很静。

但他的话锋却很利,也很厉:

“你们若是有山东神枪会‘山神’孙忠三、‘山犬’孙屠狗的定力,便不会这么早就败露身份了。”

 

只听一个年轻而张扬的声音冷哼道:“灯你点了,暗器你接了,刀刀和箭箭,你也戳在大家眼皮子底下了。既然你事事做在明处,我们也不是那藏头露尾之辈。亮枪,是让你知道,天底下行事磊落的,可不只你神侯府一家!”

这人说话很冲,甚至可以说是嚣张。

 

他话音一落,另一杆枪的主人也开了口。这人一听就上了点年纪,声音沉稳,极有威严:

“大捕头想必知道,凄凉王原是我神枪会领袖,我二人则是神枪会‘正法堂’的主事。于情于理,我们都是最有立场过问此事的人。凄凉王身陷囹圄多年,如今重获自由,无论他何去何从,我们都想和他老人家见上一见,要个说法。”

 

无情点了点头:“合情合理。”

那张扬青年,也就是“山犬”孙屠狗立刻道:“那你是不打算拦我们了?”

无情摇了摇头:“要拦。”

孙屠狗声音一厉:“既然合情合理,为何要拦?”

无情冷峻地道:“我是要奉劝在场的其他人,合情合理的,尚且不能如愿,不合情理的,就不要白费心机了。”

 

话音未落,就见抱厦之上枪锋一闪,一个精悍青年飞身而下!

他长枪开路,凌空袭来,仿佛一尊从天而降的战神。

 

在场的人心中多少都升起了一丝兴奋。

人人都想看看,这山东神枪会“正法堂”第二号人物、副堂主孙屠狗,能不能闯得过名捕无情这道防线。

 

然而,在此刻的孙屠狗眼中,坐在小院中心的白衣人没有半分战意。

白衣人只是拿眼尾扫了一下他的枪,神情连一丝波动也没有。

 

孙屠狗在战斗时一向是沉稳的,但这白衣人冷淡、漠然的态度,却激起了他的战意。

他还没来得及将这点战意化为攻势,就看见一柄雪亮的快剑闯入了视野!

 

一个比他更年轻,更剽悍,也更有战意的青年,一剑就划破了他的枪风!也拦住了他的攻势!

枪与剑,一交即分,都蕴了巨力,两人皆是堪堪收住脚步,对峙在墙头上。

 

孙屠狗冷笑一下,喊出来人的名字:“冷血?”

冷血剑指孙屠狗,一双俊目同时如剑锋般扫过梁家、何家的两名高手:“梁蝴,何夕烟,你们要是觉得自己的身手快得过我的剑,那就尽管蠢动试试。”

 

梁蝴与何夕烟的脸色都变了。

刚才,他们的确都有暗算、偷袭的想法。

 

只可惜冷血的剑比他们的心思还快。

可冷血在四大名捕中,还是排名最末的。

排名居首的无情,发出的暗器该有多快?

 

抱厦之上,另一杆银枪的主人也站了出来,他容色严正,一双眼睛却很慈和。

他正是连山东神枪会“山君”孙疆也要忌惮三分的人物,“正法堂”堂主,孙忠三。

 

孙忠三甫一亮相,并不急于相助孙屠狗,只沉声道:“既然已被两位名捕看破,金风细雨楼的高手,还有唐门最先出手的这位朋友,还不肯现身么?”

 

张炭脸皮再厚,也不能不吭声了。

但他还是很聪明。

他身形稍稍一动,仍占据着有利地形,却在灯光下投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张炭在此。”

 

又听一人格格笑了一阵,笑声在院中起伏回荡,却听不出声音的方位,仿佛四面八方都有回声。

此等功力,众人心中皆惊。

 

这人笑够了才悠悠道:“我唐门和你孙家不同,比起主动现身换个虚名,我更喜欢看你们找不见我、心里没底的样子。”

 

孙屠狗眼神一厉,讥道:“是了,你们唐门擅长暗器、用毒、养蛊,什么最阴损,你们就用什么。”

那人居然十分好脾气地应了一句:“嗯,总结得不错。”

 

这时,无情淡淡道:“三合楼一别多日,看来唐二先生果然没有把成某的劝告放在心上。”

那人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语气:“岂敢岂敢,三合楼初见,唐偃有幸见识了大捕头明器之威,心中实是钦佩,所以今夜才特意找上门来再次讨教。”

 

他由衷赞叹了一句:“你的轻功和暗器手法真是出神入化,若你双腿健全,必有更大的成就。我唐门毒术、蛊术皆独步天下,许多医术做不到的事情,我却做得到。大捕头若想行走自如,我倒有个办法,你要不要试试?”

无情神色冷诮:“多谢。比起给蛊虫当宿主,不知何时就变成你唐二先生的提线傀儡,我还是守此残躯为好。”

 

何夕烟忽开口道:“照这样僵持下去,今天晚上谁也别想见到凄凉王。既然大家目的相同,何不一起上!能不能达到目的,各凭本事!”

冷血点了点头,冷声道:“好办法,一起上,早点了结。”

 

孙屠狗冷笑:“何家算什么东西,也妄想在这个地方渔利?”

何夕烟怒道:“你!”

唐偃却饶有兴趣地笑了一下:“何家虽不算什么东西,但你这个提议倒是不错,我来给诸位开个头,如何?”

 

他话音刚落,夜空中就浮出一小片金色的云!

张炭定睛一看,顿时头皮一麻。

这金云,竟是由上百只金翅蛊虫聚集而成!

 

只听唐偃不知在何处轻笑一声,暗夜中便响起一串尖利而诡异的笛音,金色蛊虫立时就杀气纵横地朝众人袭来!

如此一来,无论众人之前的想法是攻是守还是观望,都不得不为了自保闯入院内,为唐偃充作先锋。

 

张炭反应极快,瞬间弹了出去!

但他并未闯入院中,只是几个提纵,闪身避在屋顶歇山一侧,让过了呼啸而来的虫群。

 

同一时间,冷血飞身而下,挺剑稳立于无情身前。

孙屠狗、孙忠三分别自外墙和抱厦向院内疾掠。

隐匿在墙角的何夕烟在墙面上快速游走。

梁蝴借栖身的大树掩护,在高处飞纵穿梭,同时朝院心撒出一把暗器!

 

在每个人的视角中,这一刻所看到的都是同一个景象:

漫天杀机。

 

高手、刀剑、毒虫,从四面八方、天上地下,朝院心那两人席卷而来!

 

然而,张炭看不出无情和冷血有丝毫的动容。

这师兄弟两人,一坐一站,俱不改色。

仿佛他们两个人,就是千军万马!

 

 

四、秦镜楚弓

 

无情甩手打出一把飞蝗石,将铺天而来的暗器尽数击落,又弹指一挥,打出两片飞棱,射灭了东北、西北角的两盏风灯。

风灯一熄,神侯府外院格局骤变!

 

只听青砖之下机关隆隆作响,平地之上一左一右,陡然拔起两扇石屏!

这两座石屏分别用漆黑的笔墨镌着字,左书“秦镜”,右书“楚弓”。

白石黑字,笔法遒劲有力,在明灯映照下,显得触目惊心。

 

无情又挥手击灭正南方的四盏灯,只见刻着“秦镜”的石屏豁然中开,现出一方雪亮的明镜!

这面镜子不知用什么材质做成,竟如清水一般透亮清晰,镜面一转,恰好照向那群蛊虫!

 

那金翅蛊虫本受笛音指引汹汹杀至,乍在镜中窥见自己形貌,又见镜中亦有人影憧憧,顿时糊涂起来,盘旋在镜前三尺,不知何去何从。

 

何夕烟见蛊虫一乱,抓住空隙飞身扑向东北面檐角,欲趁机抢进内堂!

这时,冷血已截住了孙忠三、孙屠狗二人!

而梁蝴,亦抓住时机向西北方疾冲!

他决定赌一把。

唐偃隐匿在后,神枪会冲锋在前,无情和冷血区区二人,怎能防得面面俱到?

 

无情目不旁视,更不拦阻,出手连灭东、西、南面的七盏风灯。

“秦镜”左右两边突然弯折出两面侧镜,将梁蝴与何夕烟双双照在镜内!

而刻有“楚弓”的石屏,则上下一分,现出一架精钢机弩,左右六支箭矢破弦而出,朝镜面映出的人影激射过去!

 

只听半空中响起数声惨呼。

这六支利箭,一发不落地射在梁蝴与何夕烟手肘、双膝、两踝处,两人就像中了箭的飞鸟一般,浑身冒血地栽了下来。

 

无情这时才扫了他们一眼。

这一眼已带了杀气,像刚刚扎入他们血肉的锐箭一样,直入心尖。

“再不走,就不必走了。”

 

梁何二人听得心胆欲裂,亦知凭自己能为闯府无望,说不定还要被格杀于此,忍痛抽身而走。

 

张炭匿在高处,也觉得脊背发凉。

那秦镜楚弓,他看到现在才看出了一点门道。

 

府院四方所挂的风灯,就是控制机关的枢纽。灯火投射的角度不一、亮灭产生的明暗有别,秦镜就映照出不同的光华,再反射到楚弓机弩镶嵌的极小镜片上,就能牵动镜与弓之间的机括。

这等机关,不但自身鬼斧神工,还需要操控者在极短的时间内算准收发的角度、距离。

无情,无疑就有这个能力。

 

这时,唐偃笛声陡然一尖,音调转疾,虫群本来乱了的阵型渐渐又重新聚集。

无情一抬手,朝镜心打出一枚棋子,那秦镜被棋子一击,发出的声音竟如洪钟一样雄浑、宏亮,且回音连绵不断,响彻整个院落。

 

这声音瞬间盖过了笛声,也打乱了笛韵!

虫群茫然无措,索性纷纷循着镜子发出的声音,紧紧贴在了镜面之上。

无情挥手打出一道“电光火石”,镜面“呼”地一声燃起烈火,上百只金翅蛊虫尽数被火舌席卷,转眼就被烧成灰烬。

 

唐偃笛音骤停,叹了口气,才淡淡开口:“传说咸阳秦宫有奇镜[1],可以照见人的五脏六腑。心口不一、胆张心动者,亦无所遁形。昔日秦皇以此镜鉴别身边人有无二心,不知神侯府秦镜高悬,又是辨什么?”

 

“人心本不需外物来辨,但世上还有公道二字在。”

无情声音冷冽,如风雪过境。

“神侯府不鉴人心,只问公道。”

 

唐偃叹道:“看来,我今夜是无缘一睹凄凉王的风采了。”

无情闻言,朝虚无夜色投出一瞥:“唐二先生本就不是为凄凉王而来吧?”

 

唐偃朗声一笑:“人言名捕无情心智过人,没什么事瞒得过你的眼睛,果然不虚。”

他轻轻舒了口气,忽然懒懒倦倦地寒暄起了天气:“汴京的冬夜真是寒冷,我听闻寒气侵体,病痛就要抬头。大捕头久居京城,不觉难熬么?”

 

无情声色不动:“蜀中唐门千里入京,尚不怕水土不服、更不觉客居辛苦,我自当熬得住。”

唐偃口气轻俏:“和神侯府打交道,的确有点辛苦。好在,我想知道的,都已知道了。大捕头,咱们后会有期。”

最后这句话,话音已远。

今夜战力最强,也最可怕的一个不速之客,未及露面,就这样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在无情与唐偃对话这段时间,冷血已经以一敌二,与孙忠三、孙屠狗过了一百余招。

这期间周遭的人事变化,正法堂的一老一少亦看在眼里。

他二人搭档已多年,武功也都是神枪会中一等一的。两人联手,就算是“山君”孙疆,甚至是总堂主“枪神”孙三点,也可一战!

 

但冷血只凭一人一剑,就能在他们凌厉的枪风中游刃有余。

一旦无情解决了其他几路人,出手相帮,他们今晚闯府的胜算更微。

两人心中俱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戒,枪势如雨,加快了攻击的速度。

 

孙屠狗枪花翻卷,激起的枪风掠起冷血的鬓发!

银枪泛寒,直取冷血咽喉!

他动了杀招,却没有动杀意,只厉喝了一声:“让路!”

 

冷血寸步不让。

他这一生直面的明刀利剑何止千百,又何曾退过半分?

他手中剑光一闪,直刺孙屠狗前胸!

 

忽闻无情断喝一声:“住手!”

他当然知道,孙家二人谁也不会住手。

他之所以发声,是出手前的警告。

话音落下,风灯再熄两盏,“楚弓”旋即掉转角度,射出了两支箭!

 

这两箭精准无匹地击在两杆枪的枪身,中断了战势。

 

孙忠三沉声道:“两位,神枪会不想与神侯府为敌,但今夜之事于我们意义重大,出手冒犯,情非得已,还请见谅。”

“若非如此,以‘山神’之正气、‘山犬’之傲气,又岂会以二敌一?”无情淡淡地道。

 

他话中并无指责之意。

也许在四大名捕而言,早就习惯了以寡击众。

但孙忠三、孙屠狗听了,却都露出了愧色。

他们原是有骄傲的。

 

冷血忽坚定地道:“不算以二敌一。”

他看向无情:“他们身上有伤。”

无情微喟道:“看来,神枪会的首脑们并不希望凄凉王回来,你们一腔孤勇,反倒给自己招来了祸患。”

 

他深深看了他们一眼,眉目间有种说不出的寂冷:“凄凉王已离府了。”

他微一抬手,身后一排风灯无声熄灭,中庭大门缓缓敞开。

 

放眼望去,神侯府内院一片寂静。通往知不足斋的月门旁边,一个少年正摘下华灯的罩子,吹熄残烛。

 

张炭在房顶一个激灵,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但他守在高处这么久,连眨眼都不超过十下,根本没看见一个人出府。

 

孙忠三长眉一蹙。

他站在夜风中,似有一个瞬间的恍惚。

他踏入此地之初尚能感受到的、那股强烈的孤寂、凄凉之意,果然已经消失了。

 

孙屠狗望着孙忠三,神情颓丧至极。

这样激扬骄傲的一个青年,在这一刻,却像是丢了三魂七魄,满心满目,都是灰心失落。

他忽然愤怒起来,大声道:“为何不见我们!”

他声音尖锐而清厉,在寂寂长夜里荡出一波一波的回声。像是质问别人,也像是质问自己。

四人一时间俱是无话。

 

良久,孙忠三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问的,却是与凄凉王无关的话。

“这石屏,可是灵璧石所造?”

 

无情声音淡淡,不带情绪:“今上酷爱花石,有时也用奇石赏赐重臣。只是诸葛先生不好此物,我便将其制成机关石屏,埋于地下。”

孙忠三声音干涩,一字一句地道:“秦镜辨善恶,楚弓除奸邪,不该如此吗?神枪会分崩离析,各自为战,亟待凄凉王回归重整旗鼓,神侯府又何必三番五次拦阻我等?”

 

冷血忽看向身后石屏上“楚弓”二字,道:“你们可知道这两个字的出处?”

 

孙屠狗挽枪,转身,离去。

枪与人相伴,在地上投出两条黯淡的影子。

孙忠三嘴唇翕动,想要喊住他,却终究没有开口。

 

冷血既不拦,也不追。

他只是把话说了下去:“楚王在云梦泽遗失了神弓繁弱,下臣欲请命寻找,楚王却说,我身为楚人,遗失了神弓,捡到它的也是楚人,不必再去寻找。[2]”

 

“孙疆已迷途深陷,孙三点投靠权臣,残害同僚,如公孙扬眉、孙青霞这等才俊,不是失踪,就是出走。”

他剑眉一扬,声音转冷:“你们神枪会的楚弓,早已失了!”

 

这一声,如当头一棒,令孙忠三与孙屠狗俱是一震。

 

“凄凉王,并不是你们心中的楚弓。”

无情的声音仍然冷静、寒凉。

言语犀利,毫不容情。

“他心中所怀,从来都是兴国之志,你们却只对着个烂得拔不出来的泥潭蹉跎日月。与其泥里挣扎,何不放下?胸中但有热血,何处不能伸志?”

 

孙屠狗短暂地停顿了一瞬,仍是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孙忠三神情复杂地沉默了一会儿,也随之腾身而去。

 

 

孙忠三施展轻功,在夜空中飞身腾跃之时,曾回头望了神侯府一眼。

如墨的夜色中,唯见灯火如豆,熠熠微明。

 

他心头莫名一痛。

今夜有好几个瞬间,他想起了铁手。

铁手曾赴神枪会查案,与他交过手,也与他交了谊。

 

无情和冷血这两人的性情、气质,与铁手截然不同。

但隐约中,又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是极为相似的。

 

这两兄弟的风格都偏冷。

起初这座小院有几十盏灯火,他们予人的感觉仍是孤冷的。

可刚才院中只余下几盏残灯,他们反倒并不显得寂寞了。

 

铁手似乎也是这样。

他虽温和敦厚,有时却也会透出一种带点倦意的深冷,可他又很有力量击破这种深冷。

孙忠三没有见过追命,但他觉得追命也会是一样的。

四大名捕各有姿态,却又一体同心。

 

这种相似又不同的感觉,就像这点阑珊的灯火一样。

是就算这暗夜再暗,也要发出一点微亮的执着。

是见过世间极恶,仍然相信正义的心气。

而这一点,神枪会却好多年都没有了

……

 

 

张炭此刻正在斟酌一个不太尴尬的打招呼的方式。

因为无情眼帘一掀,就定在了他藏身的位置。

被他这双眼一看,张炭只觉得好似顶门心子在下雪,后颈窝子在灌冰。

无情的口气还是很平和的:“只剩你了,你要不要试试?”

 

张炭一点也不想试试。

他当机立断地跃下楼,正色道:“楼主早有嘱托:风雨楼向来敬重诸葛先生高节,今夜行动,只为收集情报,绝不可造次闯府。”

冷血目光一锐,道:“想造次也得掂量掂量,闯不闯得过!”

 

张炭露出个看似实在的笑脸。

帮会蒙混官府那种笑。

“不好过,本来也没想闯。”

 

无情也很配合地笑了笑。

官府料理帮会那种笑。

“要是好过,他怎么不自己来呢?”

 

张炭就着夜风干咳起来。

这话让人怎么接……

 

好在无情也不用他接话。

他招了下手,一个少年立刻小跑而出,正是何梵。                                                    

何梵把一个食盒塞给张炭,笑道:“今天是冬至佳节,左护法代表金风细雨楼前来造访,辛劳大半夜,总不好空手而回。公子嘱咐将这份宵夜带给戚楼主,算是节礼。”

 

 

等到张炭带着东西回到金风细雨楼时,已是四更天了。

他把今夜的经历大致向戚少商说了一遍。

 

戚少商揭开食盒,里面是一碟五色黍糕,一盅杏仁糊。

神侯府的吃食一向量不多,碟盅都很小巧。

张炭功夫了得,一路疾行,这会儿东西还是温热的。

 

戚少商审视地看了他一眼。

张炭底子一虚,等着他问话。

然而戚少商下一句问出来的却是:“你没偷吃吧?”

张炭噎了一下,登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戚少商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自己拈起块糕细细品尝。

 

张炭原地发了会儿怔,确定楼主是真好意思一个人吃,吸了吸鼻子掉头出门。

 

 

五、肉中刺,眼中钉

    

冬至一过,一年的时间就好似滑进个漏到底的袋子,流逝得格外迅速。人人心里都种上了辞旧迎新的念头,忙忙碌碌,只待新年。

只是这一年的岁末,注定不安生。

 

宣和六年十二月,蔡京复相,领三省事务。

时年蔡相七十九岁,眼目昏花、视物不清,万事皆由季子蔡绦代为入奏。

蔡绦每每入朝,至少有堂吏数十人抱卷跟从,侍从以下无不作揖相迎,前呼后拥。[3]

蔡京一党,再度权倾一时。

 

腊月十二、十三,神侯府前后三次遭到暗器、毒物、机关攻袭,现场却未查到任何可疑人的行迹。

腊月十四,金明池宝津楼莫名自燃大火,追命奉旨查探,在楼中连遇数十道机关陷阱。

腊月十六,冷血南御苑值守,林中忽射出上百发暗箭,事后追查,只找到一架机弩。

腊月十七,无情、铁手奉旨在大相国寺筹备天子进香事宜,正殿香炉中忽燃起大量毒烟。

                        

不仅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频频遇袭,新近复相的蔡京,风头正盛的方小侯爷,也都传出了遇刺的消息。

就连六分半堂的雷纯、大堂主狄飞惊,金风细雨楼楼主戚少商这些江湖大佬,也未能幸免。往年一年被人暗算七八次,如今一个月就得碰上三四次。

 

无怪戚少商放出话来揶揄:京城治安,不过尔尔。如今在京师立足,竟是要被人暗杀上几回才能称得上是个人物呢。

 

除了这些刀光剑影的江湖日常,怪病,也成了京城今冬的一大异象。

入冬以来,已有十余名官员一病不起。

 

生病本不是稀奇事,但这些官员却都病得十分蹊跷。

他们身上原本都有点小毛病,然而,小毛病摇身一变,就成了要人命的恶疾。

 

有人不过是偶感风寒,就多日高热不退,昏睡不醒。有人无意间蹭破了点皮,伤口却迟迟不愈,血流不止。有人小指上生了个毒疮,就几乎烂掉了整个膀子。

这些病症都不致命,却足以把好好的人折磨得不成人形。

 

患了怪病的人,都是一些看似品级不高,岗位却很关键的官员。

比如,本来正要奉旨巡察定州中山府的宣抚使杨胥。

 

杨胥素来有个目眩的旧疾,看东西容易眼花,平日里也不放在心上。

可是有一天早上醒来,他只觉头痛欲裂,双眼亦是肿痛难耐,似乎有异物落入眼中。

他对镜一照,竟发现双眼生出一黑一红两条细线,在瞳内不断搅动游走!有时竟还能在两个眼珠之间移位!

杨胥吓了个魂飞魄散,慌忙去求诊,谁知看遍了京城的大夫,却没有一人看得出这是什么症候。

 

这病拖到现在不过四五天光景,杨胥已被折腾得卧床不起,双眼根本无法视物。

杨胥躺倒,巡视定州、彻查金国奸细一案,自然也被搁置。在本朝,像这般重拿轻放的事,也不是头一件了。

 

 

这一日,孙鱼站在跨海飞天堂前喂鱼。

他盯着那口雕花龙纹青釉蓄水大缸,从水中看见自己双眉深锁、神色不安的倒影。

 

缸中的鲤鱼养得很好。

可是楼子里的人最近却不怎么好。

 

说起来,倒也没出什么大事。

戚楼主没病没灾,风采依旧。左护法张炭依然能一顿吃掉八碗白饭,他右护法孙鱼也身体康健,精神抖擞。

 

但是,有那么几个说不重要、也挺重要的小人物,仿佛也冲撞了最近京中风传的邪祟,一个接一个地生起了怪病。

比如掌厨的大口李,喂马的王老七,管浆洗的张嫂,倒夜香的小华子……

 

这些人都不是什么要紧角色,可他们的营生却关系到金风细雨楼这个庞大组织的运转。他们这一躺倒,楼里的日常生活就出了不少岔子。

这今天没人蒸馒头,明天没人清茅房的,虽不是大事,却总觉得糟心。

                                          

孙鱼正出着神,忽见张炭大碗小碗叮当乱响地路过。

这人捧着三大碗热腾腾的饭,居然还有余隙夹带上三碟小菜、两杯热茶。

张炭往台阶上一坐,笑嘻嘻把茶分他一杯。

 

孙鱼:“还不到辰时,你胃口倒是好。”

张炭大口扒饭,朝他横了一眼:“准你清早喂鱼,不准我清早吃饭?”

又抱怨道:“大口李一告假就是七八天,要是等他那手脚慢吞吞的徒弟起来蒸饭,本护法定要饿死。”

孙鱼睨他一眼:“也亏得楼主放心,让你帮他往老林小店传递消息,你没把回礼吃了?”

张炭咂咂嘴,叹口气:“楼主护食,没我的份……”

 

他忽然神秘兮兮地对孙鱼道:“你可知道,楼主捣鼓的那些粽子包子芝麻糖,打的是什么机锋?”

孙鱼一笑:“听说头一回是颗红枣粽子?”

张炭道:“红枣囚于糯米之中,又有粽叶牢牢紧裹,想吃粽子,就得层层剥开,这是借指凄凉王之事。所以楼主给无情送这个,就是在问——”

 

他往四下里瞄了瞄,确定周围没人,这才挺起背,负起手,微侧了脸,惟妙惟肖地学着戚少商的语气道:“长孙飞虹获释的消息是真?”

孙鱼一口茶喷了出来!

不是他不给张炭面子,实在是张饭王本人生得圆脸圆眼,黝黑而胖,和他们清俊潇洒的楼主没有半点相像。

 

张炭一瞪眼:“笑什么!必定就是这个含意!”

孙鱼道:“好好好,那再请教你,楼主第二次送的黑芝麻糖是何寓意?”

张炭指了指自己半边的黑脸:“黑吗?”

孙鱼答得很肯定:“黑。”

张炭:“黑者,不白也。”

“所以?”

“所以楼主第二次送黑糖的意思就是:放心,不白换你的消息!”

 

孙鱼皱皱眉:“那大卸八块的菜包子又怎么说?”

张炭嘿声道:“连送了两回东西,那边却不见回礼、一毛不拔,楼主心想罢了,不如换个话题,于是就问:那刺菜(蔡)一事,有没有兴趣?”

孙鱼一笑:“这一次,那位大捕头倒是回了。”

“回了一包冰糖红果。”张炭嗨了一声,道,“至于其中的意思,本护法还没参透。”

 

孙鱼道:“你天天吃这么多饭,居然不知红果有健胃消食之效?”

张炭眼珠一转,顿时忍俊不禁:“你是说,这意思是叫楼主多吃点红果 ,免得吃饱了积食,没事搞事?”

孙鱼一口否认:“我可没说,这是你说的。”

 

张炭噗嗤一声笑起来:“怪不得楼主立刻叫厨房煮了只茶叶蛋,还非要煮老了、煮到破才叫送去。原是在反唇相讥,问那捕快是不是已经胆破心老,才毫不作为。”

他憋笑憋得肚痛;“这么一想,无情送杏仁糊——”

 

话说了一半,他忽然看见眼前掠过一只手,动作极快地拿过了孙鱼手里舀鱼食的木抄,反手一挥,敲在自己脑壳上。

 

孙鱼肃然行礼:“楼主。”

张炭也干笑一下,揉着脑门挪在孙鱼后面。

 

戚少商倒没意思和张炭计较,只将木抄略略转了个方向,让孙鱼细看。

孙鱼定睛望去,只见那木抄柄子横生了一根毛刺,像他刚才这般心思恍惚,一不留神就会扎在手上。

 

戚少商修长的手指抵在毛刺根部,指尖轻轻一剔,毛刺便脱落下来。

“你要小心了。”戚少商半是玩味,半是认真地道,“别光顾着抵挡尖刀利剑,却着了小小一根刺的道儿。”

 

孙鱼一笑:“楼主说笑了,我一个七尺男儿,还会被根刺扎得如小娃娃般哭鼻子不成?”

戚少商道:“哭鼻子大约不会,但不适总是有的。有的敌人看起来并不强大,却能像一根肉中刺一样,乱你心神。”

 

张炭深以为然:“楼主说的是,比如楼子里缺了厨子,我就吃不好饭,一吃不好饭,我就心神不宁。”

戚少商面色淡淡:“如果敌人真的往你心里扎刺,你更得饭照吃、酒照饮,沉得住气,才有机会把刺挑出来。”

张炭笑嘻嘻道:“楼主放心,厨子告假,我来给大伙蒸饭,保教你们吃的舒心。”

戚少商闲闲道:“谁说厨子告假?”

 

孙鱼与张炭皆是一怔。

以他们对戚少商的了解,当然不会把这句话理解成字面意思。

 

张炭拔脚去了厨房。

只见前些日子因切菜切到手感染了炎症,炎症又恶化成脓疮,整只手肿成了棒槌的大口李,正在厨房乒乒乓乓剁着猪肉。

 

还有那腹泻拉脱了形的王老七,已经生龙活虎地在马厩铡起了草料;浆洗的张嫂叉着她据说闪得十分严重的腰,正中气十足地数落守门的小兵,嫌他们的衣裳脏得给风雨楼丢人……

一夜之间,这些原本病得下不来床的人,居然一个都不少、好端端地回来了。

 

孙鱼难掩惊色,探询地看向身边的戚少商:“楼主?”

戚少商仍然负着手,神色平和。

“我说过,入我金风细雨楼的,都是我的兄弟。冲锋陷阵的是,打杂烧菜的也是。只要我还在,就不会坐视兄弟被人暗害,哪怕是扎一根小刺,也不行。”

 

张炭惊得张口结舌:“在哪里医好的?”

戚少商波澜不惊地一笑,说出一个名字:“无间药铺。”

 

 

无间药铺并非什么鼎鼎大名的药铺。

它铺面很小,旧得掉渣,在京城林林总总的药铺里连前一百名也排不进去。

 

生意也不甚好。

没生意,主要是因为坐堂的药师很年轻。

他看起来不过三十有余,风闻还是个半路改行的二把刀,比起其他药铺那些鸡皮鹤发的回春圣手,着实让人心里不踏实。

 

大口李他们之所以来无间药铺抓药,只因它是金风细雨楼的产业,凡楼中子弟前来买药,价钱减半。

换句话说,要不是因为贪便宜,连本楼的人都懒得惠顾……

 

在坐堂药师奇迹般地治好了风雨楼诸杂役的怪病之后,无间药铺本来有机会声名大噪一回。

可惜世事无常,大口李等人还没来得及把无间药铺吹出天泉山,京城其他患了怪病的人,就都开始见好了。

那些极度凶险的恶症,突然在几天之内迅速缓解、好转,最后又变回了普通的小毛病。

这一场弄得整个京城人心惶惶的病气,就这样虎头蛇尾地消失了。

 

 

腊月二十五这天,无间药铺照旧生意惨淡。

 

药师端详着今晨唯一的一个客人,内心无声怨怼:

(想赚点钱,真难啊。)

这人明明不良于行,亦有病容。

但他看来看去,都觉得这人属于医馆药铺最不喜欢的那种客人。

——毛病不少,但没有一个毛病好治的那种。

 

但药师还是勉为其难地招呼道:“公子问诊还是抓药?”

那人闻言,在轮椅侧边一按,从暗格中取出一卷小札,递了过来。

“听闻金风细雨楼有人在这里医好了怪病,我有几位同僚,前些日子也被怪病缠身。我带来了他们的医案,想请贵号看一看。”

 

药师叹了口气:“京城的怪病不是都过去了嘛,还有什么好看的。”

“虽然病症已愈,却不知是暂时好转,还是已经祛根,还望贵号作个诊断。”

 

药师接过小札,粗粗翻了几页,笑道:“这几位可都是有官职在身的大人,我们是小号,担待不起,还是不乱讲话的好。”

无情没有立即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药师摆出一副小生意人常见的、不想惹事上身的表情。

 

“若是连‘老字号’温家的当家人都担待不起,天下间又有何人能担待此事呢?”无情道。

药师眼神一肃,微微笑了起来。

 

他这样一笑,气质马上变了。

虽然脸还是那张年轻的脸,但他的神采却像个洞透世情的老人。

他含笑道:“未曾想一面之缘亦逃不过大捕头法眼,佩服,有礼。”

 

无情微微一笑,拱手还礼。

 

他与这人,的确有一面之缘。

这一面还是相距甚远的一面。

那时他正在押送天下第七的途中,而眼前这药师,则乔装成了路边一名卖茶叶蛋的摊贩。

他正是温家老一辈高手之中,地位极其尊崇的“天残地缺,温氏双平”之一,温子平。

 

“适才是我有心试探大捕头的眼力,还请不要见怪。”温子平笑道。

无情道:“言重了,我与戚楼主约在今日相见,不知他身在何处?”

温子平欣然挂出块歇业的木牌,抬手一引:“请后堂说话。”

 

他从堂前走到了药库,又从药库打开一道机关,进入下沉的通道,一直走进一处开阔的空间。

这里虽是地下,却干燥明亮,毫无阴湿之气。

放眼放去,只见偌大一片地方被间隔成了许多区域,安置着各种样式奇特的工具。

 

无情扫视一圈,便看出这些东西分别与制毒、藏毒、试毒、解毒之技相关,与温家“小字号”、“大字号”、“死字号”、“活字号”的职能恰好对应。

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这个小小的药铺下面藏了这么大一个作坊,几乎就是一个精简的老字号温家。

 

温子平在前引路,也似不经意地观察着无情的神色。

无情并不在意他的审视,只是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

他虽知道戚少商在几年前就与温家有所接触,却不知两家已不声不响达成了如此深入的合作。

 

小雷门入京计划生变,人人皆道金风细雨楼失了强助。比起有蔡京支持的六分半堂,有方应看支持的蜀中唐门,可谓孤立无援、前途难测。

但戚少商毕竟是戚少商。

他果然是留有后手的。

 

这个地下作坊的一应设施非常完备,虽不能和真正的温家相比,却也设计得十分周到。

最深处甚至有个小隔间,设了茶座。

戚少商就等在这里。

 

冬至那天,张炭曾从神侯府带回一碟黍糕。

糕中含五谷,显五色。

五五廿五,正是无情和他约见的日期。

 

无情与温子平进来时,戚少商已泡好了两杯茶,一杯水。

 

无情剑眉一剔,情绪难辨地说了句:“瞒得真好。”

戚少商低眉一笑:“都差不多。”

 

温子平微笑入座:“没想到,大捕头与戚楼主竟是挚友。”

无情道:“我也没想到,金风细雨楼与老字号温家成了同盟。”

戚少商微喟道:“洛阳温晚一直不愿让温家势力进驻京城,但老字号当家的几位元老,却多数心怀惩除奸佞,一展温家声威的宏愿。”

 

无情淡淡瞥他一眼。

“所以,戚楼主便不露声色,在地下开掘了一处研毒据点,助温家在京师根植势力。这样一来,既全了温晚的颜面,又全了温家高层的宏愿,更为金风细雨楼添了一大强援,皆大欢喜。”

 

温子平眉眼一弯:“虽只是租借,温家也十分感念戚楼主的帮忙了。只不过,我们温家人用毒擅长,做生意却是末流的。这铺子在我们手里经营得实在欠佳,前掌柜可是天天替戚楼主肉痛呢!”

戚少商笑道:“说到生意经,倒是可以跟大捕头请教。”

温子平眨了眨眼:“我从不知名捕无情还做过生意。”

 

戚少商顿时就蹙了眉,垂了眼,还叹了一口气。

“我近日与大捕头相邀多次,都难见他一面。早不得空,晚不得空,凄凉王一走,温家的人一来,他就得空了,你说这生意做得精不精?”

无情容色不动,一派冷漠:“今天也不得多少空,不如直入主题。”

 

戚少商好脾气地点点头,问:“你最近遭了几次暗杀?”

他问得很随意,就像在问“你今天吃了几顿饭”一样。

 

无情答得也随意:“三次,你呢?”

戚少商比出四根手指。

他会心一笑,仿佛对这多出的一次还有点得意。

 

“而且,每次行凶都不见凶手,只见凶器。”

他调侃了一句:“四大名捕再厉害,总不能将机关、暗器、毒物抓来问罪,是不是?”

 

温子平敏锐地道:“所以,蔡京和方应看确已联手?”

戚少商道:“蔡京耄耋复相,心知这是自己仕途最后一搏,想保权位,就必须除掉朝中的主战派和江湖上的白道势力。而方应看勾结金人,自然乐见其成。”

他目光渐冷:“要杀人,又不能明着亮出爪牙,所以蔡、方二人,只好也‘遇刺’了。”

 

温子平略深沉地一笑:“他们遇刺,多半是做戏,可其中也有那么几次,是金风细雨楼的手笔吧?”

戚少商立刻否认:“绝对没有。”

他否认得很坚定,简直有问心无愧之坦荡。

 

温子平紧接着追问了一句:“应该说,是绝对没有行刺过蔡、方本人,但借机铲除过他们的党羽?”

戚少商一笑,提壶续了回水,顺带朝无情飞了一眼:“温先生慎言,当着朝廷命官的面,岂能谈论刺杀朝廷命官的事?”

 

温子平笑了:“虽说盟友和朋友区别很大,但戚楼主说话也不必过于小心。神侯府与风雨楼素来交情不浅,很多官府不便去做的事,正好由风雨楼代劳。此次共谋锄奸大事,又岂会少了神侯府暗中联手?”

 

无情忽道:“不妥。”

温子平闲闲道:“哪里不妥?”

无情道:“用词不妥。”

温子平“哦”了一声,道:“是‘交情不浅’用得不妥?还是‘暗中联手’用得不妥?”

 

他面上笑容可掬,话头和心头却都生了点讽意:

这公门翘楚、名捕之首,向来以一手正大光明的“明器”扬名天下。

可就算他再从容自若,提及这暗结帮会之事,也难免要掩盖、矫饰了吧?

 

却听无情淡然道:“交情不浅、暗中联手,都没什么不妥。但交情不浅、暗中联手的,从来不是神侯府和风雨楼,而是我成崖余和戚少商。”

温子平一怔,又一笑,低头抿了口茶。

 

无情声色不动:“神侯府不似江湖帮会,不会只凭江湖道义行事。奸相与国贼,要杀,却不能空凭一腔热血,更不能乱了国本与大局。可他们的党羽爪牙,但有良机,我必快刀斩落!在这件事上,戚楼主与我向有共识,也经常互通便利。”

他话锋一转,道:“不过,这是我和他的私交,越不过彼此的边界。今天我来,也只代表我个人。”

 

他三言两语、干脆了当,把这只宜意会的事掀在了明面上,温子平反倒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忽闻一声轻响,是戚少商按动了手中黑釉鹧鸪斑纹壶上的一个小纽。

这茶壶内部巧设机关,可在茶水和清水之间随意切换。

 

无情面前杯盏尚满。

但戚少商仍在他杯中点了一点。

他的动作不像添水,倒像是添酒。

 

他一边点水,一边没头没尾地道:“上回的杏仁糊清香细滑,甚是可口。”

无情意味不明地抬了抬眼,道:“果仁都沉在底下,须得搅一搅。”

“我吃到了。”戚少商薄唇微扬,“水至清则无鱼,搅浑一些才好。”

又皱眉叹道:“东西好吃,可惜碗太小,量太少。”

无情不冷不热地道:“胃口别太大,容易积食。”

 

这几句闲聊,温子平听得格外仔细。

他很明白,这两人是聊给他听的。

 

蔡京虽然再度风光上位,但近日来在朝在野都折了不少同党。

这其中,少不了眼前这一捕首、一龙首的暗中推动。

 

无情掌控京城各方势力的情报,戚少商手握京城第一大帮的权柄,这样两个人联手,力量绝不可小觑。

蔡、方二人想搅浑京师这滩水,杀戮忠良。

他们两人却能把水搅得更浑,清算总账。

 

 

六、画桃符,进屠苏

 

“两位的立场,我已清楚了。”温子平深吸了口气,道,“我也代表老字号温家说句话,如今京城正是暗潮汹涌的时候,欲谋大事,必少不了我温家助力。因为唐门已站在了方应看那边,白道武林,需要一个唐门的克星。”

 

戚少商目光深沉:“暗杀不过是幌子。唐门的厉害之处,并不在于暗杀,而在于京师肆虐的怪病。”

“明刀明枪太难得手,暗毒暗箭也有痕迹。”他讥诮地道,“患病,就隐蔽得多了。”

 

温子平道:“患怪病的人,或有旧疾,或有新伤。看似都是无关紧要的小毛病,却都突然发作成了重症,危及性命。要想达到这种效果,世间唯有一法,也就是蛊术。”

 

无情道:“温家可曾看出此中关窍?”

温子平面色凝重:“此蛊以人体内的病灶为食,一旦入体,便会化生毒菌,令病灶快速恶化,以供它寄生。”

 

无情颔首:“西南之地蛊术盛行,唐能更是个中高手,他能养出此等奇蛊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受害之人无一与唐门有过接触,也无人有被异物袭击过的记忆。”

温子平皱眉道:“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这蛊虫再厉害,总不会自己找到宿主门上,还能无声无息地寄生。”

无情目光精明:“所以,此蛊必然需要一个蛊引,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蛊虫送入人体内。”

温子平不禁生出兴味:“大捕头可有线索?”

 

无情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

一对桃符。

“这是宣抚使杨胥大门上的桃符,其他罹患怪病的官员家中,也都买过类似的东西。”

 

戚少商和温子平定睛看去。

桃符是过年必备之物,进了腊月,家家户户都会买一对挂在门上,驱邪祈福。

无情带来的这对桃符,和市井中售卖的别无二致。

 

但多看了几眼之后,两人都觉得心神不宁,仿佛内心深处滋生了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

恍惚间,那桃符上绘的神荼、郁垒两位辟邪之神,突然摇身一变,化成了妖鬼之相,面露狰狞!

再一看,桃符却又恢复了原貌。

 

戚少商剑眉一锁:“山字经?”

无情微微扬眼,目中寒意一盛:“桃符鬼画,乱人心神。毒蛊应该就藏在画中,趁人精神受制,侵入人体。”

 

温子平不觉变色:“以山字经来下蛊,好毒的心计!”

戚少商沉吟道:“唐能一直对方应看的笼络态度不明,今年突然一反常态,亲率唐门最顶级的高手倾巢入京,原来是这个缘故。”

无情道:“钱财和权势,未必能让唐能动心,但世间罕见的武功绝学,却是个极大的诱惑。方应看的山字经有惑人心神之力,与唐能的蛊术有天然的相通之处,我猜,他是拿出了山字经中最能强化唐能武功的部分,才取得了唐能的支持。”

 

他话头一转:“这也是此蛊难以根除的原因。我猜,无间药铺治好的那几名杂役,只是抑制了蛊虫的行动,却没能将蛊虫取出吧?”

温子平点头:“我们以特制的毒剂打入患处,让蛊虫暂时沉眠,再给患者服下解药,却无法彻底取出蛊虫。”  

 

他脸色略沉:“不料,这几人的病势刚刚得到控制,他们体内的蛊虫就莫名消失了。大捕头今日问及的那几人,想必也是同样的状况。”

无情敏锐地追问了一句:“消失了,是指亡于宿主体内,还是离开宿主?”

 

温子平面色愈发凝重:“离开宿主。大捕头智计过人,想必已猜到了唐能的谋算。”

无情眼神一锐:“以人养蛊,炼出蛊王。”

 

温子平点了点头:“养蛊绝非易事,似这等奇蛊,需要万千毒虫经过天长日久的搏杀噬咬才能获得。然而,它们还不算是唐门最厉害的蛊,否则也不会只用在普通人身上。由它们炼出的蛊王,才是要拿来对付顶尖高手的武器。”

 

“蛊王通常需要花费十数年光阴才可得,但方应看急于借蛊王杀人,所以唐能必是用了活人养蛊的速成之法。在觉察到大口李等人身中之蛊被我设法克制后,便果断将所有蛊虫收回唐门炼化,以防被我们找到破解之机。”

 

戚少商忽道:“照温家的判断,蛊王威力如何?”

温子平道:“比普通蛊虫强大十倍不止。若中者身有旧伤、宿疾,则会迅速恶化,转为危重之症,不出三日,定然丧命。”

他说话时,十分意味深长地看了无情一眼。

 

无情一抬眼,两人视线一撞。

他的目光很亮,也很凉。

像出水的明刀。

“想必温家已有了解决此蛊的对策?”

 

温子平一笑:“解决不了,但有一个对付它的办法。”

他摊开手掌,掌上卧着一颗鸽蛋大小、莹莹润润的珠子。

 

“此物名为引蛊珠,为千毒所聚,能释出类同瘟疠的气息。蛊虫天性喜食疾疴、伤创,嗅到此珠气味,必会现身扑咬。珠体一破,会立刻粘附在蛊虫身上,将它裹挟于珠中。”

 

“如此一来,携珠在身,就相当于有了个替身。温家巧心妙手,果然不虚。”无情了然赞了一句。

戚少商却道:“寻常蛊虫,应是万无一失,但确保能困得住蛊王?”

“不知道。”温子平摇头,“但至少可以躲过蛊王的第一击。对于一流高手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无情忽道:“此珠材质珍异,想来不易多得吧?”

温子平垂眼一笑:“穷尽‘活字号’与‘小字号’的家底,只得了两颗,戚楼主已经要去了一颗。”

无情唇角一扬:“戚楼主为这颗引蛊珠付出的代价想必不小。”

戚少商一笑不言。

 

温子平看了无情一眼。

他等着无情说话。

                         

但无情并不说话。

他甚至不再看那颗珠子一眼。

他只敛眉,喝了点水。

 

气氛安静。

只有风炉上的茶壶,发出已经滚沸的声音。

 

温子平心里突然冒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很像是,他在无间药铺坐堂卖药,卖来卖去,卖不出去时的那种感觉。

 

他又瞧了瞧戚少商。

戚少商不咸不淡地回了个眼神。

 

眼神的意思很明确。

眼前这人,和他是很好的朋友。

但这和谈条件是两回事。

 

不过,戚少商也不是全然袖手旁观。

他拿起无情面前那杯白水,泼掉一半。

 

他一面添水,一面了无痕迹地打破冷场:“地下到底阴寒,水冷得快。”

他留了一半凉的,添了一半热的,水温差不多刚好。

差不多,就行了吧?

 

无情握盏一笑。

他笑意好看,只是偏冷。

话音也同样没什么温度。

 

“在方应看和蔡京最想杀的人里,我们兄弟四人大概要排在前几位,如今有了蛊术相助,他们最有机会除掉的,看来是我?”

温子平淡淡道:“恕我直言,大捕头身上旧患不少,唐能这道蛊,像是专门冲着你去的。”

 

无情讥诮道:“我的命,他固然想要。但除了我,这阴毒法子还能戕害不少关键人物。比如凄凉王。”

 

温子平听到这个名字时神情微动,低头品了口茶。

无情似是无意地扫了他一眼:“凄凉王在狱中时,曾被蔡京使人下了‘六神无主丸’,直到今天仍然余毒未清。如今他重见天日,蔡京想必做梦都想将其杀之而后快。”

 

“还有小雷门门主雷卷,作为戚楼主的至交,金风细雨楼的强援,又多年沉疴难愈,如遇上此蛊,亦是十分凶险。”

他转向戚少商:“戚楼主要去的那颗引蛊珠,就是为雷卷筹谋的吧?”

戚少商也不隐瞒:“卷哥人虽不在京师,却难保唐门不会派人暗害,我自要为他防在前头。”

 

无情道:“所以温家的意思,我大概清楚了。你们余下的这颗引蛊珠,是想换取一个人情——凄凉王的人情,或者我的人情。”

 

话已至此,温子平反倒舒了口气。

他刚要开口说话,却听无情又不紧不慢地分析了下去:

 

“但你心中明白,凄凉王的去处,我八成不会相告。这时,你再提出退而求其次的要求,就显得更为得宜。”

他一双眼扫过温子平,又睨向戚少商:“比如,换取温家叛徒温纵横、温而厉的一些情报。又或者,请我兄弟几人插手,调查方应看暗算温华倩、温剑人的证据。”

 

温子平一言不发,脸色却彻底变了。

无情刚才提到的四个温姓人物,都是位列老字号温家“十全十美”之中的顶尖高手。

其中,温纵横、温而厉已被权势所诱,投靠了蔡京。而温华倩、温剑人,则被方应看迫害致死。

若非这些精英砥柱死的死、叛的叛,温家也不至于要借金风细雨楼的力。

 

这是温家元老的锥心之痛。

也正是他本想从无情这里换得协助的两件事。

然而,这些门派秘辛,包括他今日谈判着意隐藏的心思,无情却都了如指掌。

 

温子平想起了数年前无情押送天下第七的那一天。

他觉得自己有点理解温文、温和二人与无情打交道时的心情了。

 

他径直道:“那么,这些条件有哪一条是大捕头能交换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已经没什么婉转的心情了。

 

无情果然摇了摇头。

“一条也没有。”他冷峻地道,“刚才我已经说过,今天我来,只代表我自己。涉及公门和神侯府的情报,恕难透露。”

 

他口气中带了点促狭:“何况,通匪这事,可一不可再。一个帮会龙首已经太多,断不能再添一个了。”

戚少商眉梢跳了跳,没说话。

 

温子平长出了一口气:“看来我和大捕头注定做不成生意。”

无情目光慧黠:“这也未必。”

 

他拿出一个小木匣,放在几案上。

“我今天带来一物,不知温家有没有兴趣。”

 

盖子一开,缕缕寒气绕匣而出,里面盛着冰块。

冰中封着一道细细的针影,正是当日从戚少商体内取出的唐门奇蛊“荣枯五更梦”。

 

“温家与唐门都以用毒见长,在江湖上各有地位。照如今的情势,你们两家早晚会正面交锋。唐能这枚针蛊,被我封于冰中,蛊中的灵气与毒力都保存得很完好。此蛊集唐门毒术、蛊术之大成,温家若得之,可尽解唐门秘术精髓,而且,此蛊自身就带有绝世奇毒,是百年难遇的炼毒珍材。”

 

温子平:“所以,大捕头是要用它换一颗引蛊珠?”

“不。”无情道,“我要的是‘冰火七重天’最后一重的解药。”

 

温子平怔了半晌,才一字一字地道:“原来如此。”

“我倒是忘了,令师弟铁手曾在缉捕吴铁翼一案中被庄怀飞暗算,身中此毒,只剩最后一重没有发作。如此看来,他也极有可能被蛊王所趁。”

 

无情道:“‘冰火七重天’,是下三滥何家在唐门的‘冰火五重天’基础上所制之毒,其毒理与暗算戚楼主的‘荣枯五更梦’极其相似。普天之下,除了唐门,有实力制出解药的也只有温家了。”

 

温子平道:“大捕头是笃定我一定会接这桩生意吗?”

无情的脸上仍然看不出明显的情绪:“若非戚楼主恰巧相邀,这事我原想修书给温晚温大人援手。今天这一趟,本来也是随缘。你接不接,我不强求。”

温子平沉默了下来。

 

洛阳温晚作为温家的掌家人,与神侯府一向交好。

但温晚向不主张老字号势力染指京城武林。

这个人情,跑了就追不回来。

 

他沉吟良久,才字斟句酌地道:“研制解药有失败的几率,解药未成、针蛊亦失的情况,也是有的。”

无情十分理解地点了点头:“如果研制不成,可以先欠着。”

温子平敏锐地跟了一句:“如果先欠着,想必大捕头会要求一定的补偿?”

 

无情指尖摩着杯身的花纹,仿佛在沉思:“我倒是从未想过不成之事,真到不成的时候再说吧。”

温子平一窒。

倘若提出条件,尚有谈的空间。

没有条件,才是最麻烦的条件。

 

无情握着杯,杯口朝温子平握珠的手掌倾了倾。

“当然,你们若愿意暂将这珠子作为补偿,我也接受。”

 

温子平觉得胸口闷得不行。

他觉察到戚少商的神色也不好看。

戚少商提前就知会过他,无情这人不好打交道,谈判随时可能生变。

他现在对戚少商的交友口味感到由衷地佩服。

 

无情道:“三天之内,我等温家的结果。”

温子平绷了脸:“三天不够!”

无情的口气罕见地好商量:“五天也可。”

 

温子平啪地合上木匣,拿了就走。

只有五天时间,他是一刻都不敢耽误了。

 

茶室中只剩无情和戚少商两个人。

 

温子平脚步未远,戚少商就借着添水探身过来,用极轻微的声音道:“大捕头平素何等善于谋算,这一次是算的什么糊涂账?”

无情神情丝毫不动:“是我算糊涂了,还是戚楼主算盘落空,心气难平?”

 

戚少商:“唐能这道蛊明显是冲着你来的,你不知道?”

无情容色冷峻:“冲着我来的多了,每个都要当回事么?”

 

戚少商眼神一凉,朝他上下一逡巡:“你扛得住?”

无情眼都不抬:“我心里有数。”

戚少商冷笑:“你有数?你什么身体底子?”

无情看了他一眼,眉宇间煞气稍退五分,嘴角轻轻牵了一下:“劳戚楼主挂怀,我心领了。”

 

他态度难得温和一次,戚少商顿觉脸皮有些发麻。

不习惯。

不可信。

 

戚少商抹了把脸,“嘁”了一声:“你就是瞒人瞒得惯了,偶尔被人瞒一次,就不自在!”

又道:“但也不必为了面子情,放弃拿到温家引蛊珠的大好机会。此事涉及到你的安危,就算你世叔知道了,多半也不会过问。”

无情容色还保持着刚才的温文,声音却淡冷下来:“你非要我说出来?”

戚少商眉一拧:“说什么?”

 

“我没松口告诉你凄凉王的下落,也没应下刺蔡一事,你便拉上温家一起送人情,倘若真从温家与蔡京、方应看的恩怨里撕开一个口子,你有的是法子把口子捣成窟窿,一旦事态扩大,便是生死之局。到那时,神侯府就不得不插手,也必须要用非常手段了,是不是?”

 

戚少商反诘:“现在是什么时局?难道还不到生死对决的时候?你们隐忍不发,别人可是磨刀霍霍要下手了!神侯府根基深厚,一心求稳,那就跟蔡京老匹夫慢慢耗,我可耗不起,也不奉陪!”

无情并不多辩,只道:“朝局,不容有失。”

 

戚少商:“抛开大事不提,唐门毒蛊是你近在眼前的祸事,话我已经说到,领不领情在你。”

无情淡淡道:“我领情啊,没有你牵线,我和温家这笔交易也未必能成。”

 

戚少商讥诮道,:“泥菩萨过江的时候,就别担心岸上的人湿不湿鞋了。铁手内功深厚,蛊王碰上他能不能挑动冰火七重天的毒性都未可知,我并不觉着你需要为他操心。”

无情抿了口水:“你心这么宽,又何必不惜代价跟温家换来一颗引蛊珠,千里加急给卷哥送去?”

 

戚少商:“那不一样,卷哥若是遇险,也是被我牵累,我不能不管。”

他话头一转:“至于代价,为防万一,什么代价都值得。我可不像你,拿着唐门害我的东西跟温家换解药,无本生意做得顺溜。”

无情也不动气:“你顾着你的兄弟,我顾着我的兄弟,都是一样的。”

 

他唇角仍留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话也说得平和,并不似以往那么尖锐。

意思还是那个意思: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你看,我今日都没有刻薄你。

 

戚少商胸中一阵气闷。

还不如冷颜冷语快刀子来得舒服。

 

 

转眼到了除夕。

 

按惯例,除夕之夜,宫中要举行隆重的大傩仪,也即是由皇城亲事官与教坊乐工戴上假面,身着绣衣,扮成镇殿将军、判官、钟馗、土地、门神、灶神等,集结上千人,演舞奏乐,从宫中一直游行到外城。[4]

 

天子赵佶认定这古老的仪式能驱除邪祟,他总能从表演中轻易地相信,大宋会真的山河永固、国运昌隆。

连带着一些文臣武将、妃嫔宫人们,也对鬼神之力深信不疑,甚至专门托人从傩者手里收买些辟邪的物件,图个吉利。

 

所以,当傩仪执事的某个内侍官自觉知机、将两道据说十分灵验的天师符呈到轿前时,他是万没想到会被拒绝的。

毕竟今年岁末邪门的事太多,京中官员人人自危,且他把话也说得很伶俐了:灵符趋吉避凶,可保大人平安,更可佑国运昌平。

 

“国运?”轿中人微带讽意地吐出这两个字。

“国运是靠人撑着的。”他淡定而有力地说。

内侍官只觉手上的纸符被风一带、一飘,待醒过神来,那顶镶着木轮的轿子已经驶出很远了。

 

走在轿旁的铁手低首一笑。

大傩仪是禁中最为隆重的驱邪仪式,天子却指派了个最不信鬼神的人来主掌安防事宜。

 

这套劳师动众的礼制,要从宫中“驱祟”,沿路游行,出外城南薰门外“埋祟”,才算告成。

夜幕之中,由人扮成的鬼神喧喧闹闹结队夜行,颇有些神魔乱舞的意味。

 

今夜外城有烟火表演,士庶百姓除却在家守岁,亦有不少出来游玩的,许多小生意人也不舍得歇业,街市上分外热闹。

这一路人声鼎沸,爆竹、锣鼓声远近连绵不断,两人也交谈不得,只是随队缓缓而行。

 

然而,内力精纯如铁手,周围的声音越是嘈杂纷乱,他反而越能分辨得清晰。

他听到很多琐细、平凡、稍纵即逝的声音。

 

一户人家围炉守岁的酒令声。

几个孩童点燃烟火的笑闹声。

一对情人月下祈愿的呢喃声。

……

 

今年今夜,江山壮丽,万民安泰。

这让铁手的每一步走得更加踏实。

 

但是,这其中有一个声音是他不熟悉的,一时也没听出是什么。

 

那是一种奇特的沙沙声。

声音极其轻微,却十分密集。

就像几百条小虫在蚕食树叶。

 

他正思量时,忽觉轿子的行进速度慢了下来。

铁手的步子随之一缓,只见无情敞开轿帘,居然也看起了傩戏。

 

铁手探询地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无情从不信这些。

无情指了一个方向,示意他也看看。

 

他所指之处,有个钟馗扮相的人正在跳傩。

跳的是一出常见的戏目:斩五毒。

 

只见那蓝脸“钟馗”手持七星剑,与身边扮成五毒小鬼的角色好一番争逐打斗,再将他们尽数斩杀,惹起围观百姓阵阵喝彩。

那“钟馗”掌中一翻,手里就多了好些香包、桃符之类的小玩意。

他信手一抛,将这些东西撒向四面八方,路人都觉着是个彩头,纷纷争着捡拾。

 

其中有一物朝轿子径直飞来,无情一抬手,将它接在手中。

“钟馗”微不可察地朝他一致意,便跟随队伍继续演舞而去。

 

无情手里是个不大的小瓶,做成观音净瓶的形状,瓶颈还系着一小串菩提子。

他细细检视过瓶中之物,将菩提小串取下,把净瓶递给了铁手。

铁手接过闻了闻,不禁失笑。

 

这时,近处的爆竹声恰好稍歇一轮,两人便在这间隙中交谈了几句。

 

铁手道:“我当这观音净瓶里盛着杨枝甘露,没想到是酒。”

无情颔首:“温家特制的屠苏酒。”

铁手听到“温家”的名号,并无讶异,又指了指他手上的菩提子:“那这个呢?”

“人情。”

“人情?”

 

无情指了指不远处一个生意好得人挤人的小摊。

那摊主是个卖糖糕的,身边立着个布幡,上书:“买糖糕送果子。”

 

“就是这种人情。”无情懒懒道。

铁手浓眉一抬,心中隐有所觉。

 

“还不喝?”无情淡淡催了一句。

轿帘一直敞开着。

他人在轿中,一袭白衣,寒风满袖。

仿佛弱不胜衣,又好像风雪不忌。

 

铁手摩挲了一下瓶身,掌心冰凉,心头温热。

但无情不说破,他也不点破。

他忽然很婉转地说了一句:“屠苏酒……是元日才饮的。”

 

无情略一抬头,眉目清扬。

 

四人当中,他年岁并不居长,面貌也一直年轻。

但每次他这么看人的时候,三个师弟的内心就都会由衷生出一种感觉:大师兄就是大师兄。

 

两人对峙了一瞬,无情敛眉一笑:“罢了,你现在喝了,明天咱们四人喝时,我不跟你和老三争就是。”

铁手不觉莞尔,仰头一饮而尽。

 

他们四人常年奔波无定,鲜少能聚在一起共度佳节,哪怕是新年。

能四人齐聚、共饮屠苏的元日,都是数得出来的。

 

饮屠苏酒有先少后长的风俗,可到了他们四个身上,就成了一笔怎么也算不清楚的糊涂账。

 

冷血无论按年纪还是排行都是最末,从来都没脾气,第一个喝。

如果按年纪来,当是无情第二个喝。

但铁手和追命一贯都支持按排行来。

 

追命的理由很坦诚:我最好酒,绝不能接受排到最后一个喝。新年第一天如果喝酒底子,这一年都会缺酒。你们做人师兄的,这点要求总该满足。

通常在追命陈述理由的时候,他就已经喝上了。

 

于是铁手也有了理由:已经乱了,不如就这样吧。

通常在铁手陈述理由的时候,冷血已经把酒倒上了。

 

无情有一年问铁手:你不是常戏称自己是“老气青年”吗?喝酒的时候就不是了?

铁手、追命、冷血就阵线一致地反问:你不也常戏称自己是“老气青年”吗?

 

他们三人这种默契的执着,是因为有一点相同的心思在。

屠苏酒尊长者后饮,有祝福长寿之意。

 

 

铁手饮罢,感到酒力清烈甘醇,发出一身热汗。

略一运功,只觉经络中那一丝潜伏日久的异样感也随之消失了。

这道困扰他数年之久的隐患,止于今年的最后一天。明天、明年及以后,再不能束缚他的拳脚。

 

无情观他状态,便知解药奏效。

他眼前的铁手,端方英伟,器宇轩昂。

正是大好男儿。

他看着看着,就轻轻笑了一下。

 

铁手回看他一眼,亦是温和一笑。

他们之间,本来就无需言谢。

 

铁手道:“也难为温家短短五天就制出了‘冰火七重天’的解药。”

无情眉尖一挑:“戚少商嘴倒是快。”

铁手少不得描补几句:“他可没说什么,只是好意提醒我,也托我提醒你,慎防蛊祸。”

 

无情定睛看他:“是托你提醒我,还是劝我?”

铁手实话实说:“劝你。”

 

无情眼中有点轻淡的暖色:“那为何又不劝?”

铁手只一笑:“我信你。”

 

忽闻夜空中噼啪连响,一道道烟花直冲霄汉,绽出绚丽的华光,将整个京城映得流光溢彩。

一时间,人声笑语、鼓乐歌嬉,还有远远近近的爆竹声都交织在一起,响彻天际。

 

就在这一片欢腾之中,铁手突然又隐隐听见了之前那种奇特的沙沙声。

无情也觉察到了什么,纷乱的光影间,似乎有一道不该虚晃的巨大影子正在轻微地晃动。

他调转了轿子,举目一望。

 

他看见南薰门的城楼颤了一下。

又颤了一下。

 

然后,这面巨大的城墙,就齐齐整整、颤颤巍巍,朝地上的人群倾塌下来!

 

 

 

 

【注】:

[1]晋.葛洪.《西京杂记》卷三:“高祖初入咸阳宫,周行库府……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则见肠胃五脏,历然无硋;人有疾病在内,掩心而照之,则知病之所在。又女子有邪心,则胆张心动。秦始皇常以照宫人,胆张心动者则杀之。”

[2]《公孙龙子·迹府》:“龙闻楚王,张繁弱之弓,载忘归之矢,以射蛟、兕于云楚之圃,而丧其弓。左右请求之,王曰:‘止,楚王遣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乎?’”。

[3]《宋史·列传第二百三十一》:“六年,以朱勔为地,再起领三省。京至是四当国,目昏眊不能事事,悉决于季子蔡绦。凡京所判,皆绦为之,且代京入奏。每造朝,侍从以下皆迎揖,呫嗫耳语,堂吏数十人,抱案后从,由是恣为奸利,窃弄威柄。”

[4]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禁中呈大傩仪,并用皇城亲事官。诸班直戴假面,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教坊使孟景初身晶魁伟,贯全副金镀铜甲,装将军;用镇殿将军二人,亦介胄装门神;教坊南河炭丑恶魁肥,装判官;又装钟馗、小妹、土地、灶神之类,共千余人。自禁中驱祟,出南薰门外转龙弯,谓之埋祟而罢。”


评论(79)

热度(491)

  1. 共1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