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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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浮屠 第二十章 施药

入夜前的须乌寺静谧而冷寂,妙方站在药庐窗前,借着将落而未落的一点暮光,处理着不知名的药材。

 

阿甜异常安静地趴在床头,看妙方调好一块黑糊糊的膏药,贴在自己肩后的菜人烙印上。

丝丝清凉,带着些微刺痛,从肩膀蔓延至全身。

 

阿甜忍着痛,颤声问道:“你的药,能消掉这个记号吗?”

妙方摇摇头:“不能,只能让疤痕平复些,颜色变浅些。”

阿甜满眼失望:“那有什么用!”

妙方道:“疤痕平了以后,便可用特制的粉膏涂抹几层,盖住它。”

阿甜半信半疑地问:“盖得住?”

妙方笃定地点了点头:“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先避过马贼的搜捕,只要不被抓回去当菜人,往后——”

 

他本来想说“往后便可重新来过”,忽又顿住了。

六岁的孩子,被亲人所弃,从菜人铺里逃出生天,要如何重新来过?

 

阿甜直勾勾地盯着他,在等他说下去。

妙方没有说下去,只替她拉上了衣服。

小姑娘瘦得肩骨突出,将衣服顶起两道弯刀似的棱线。敷了膏药的地方在肩头凸起一个鼓包,像一个更加扎眼的小瘤。

 

妙方别过眼,动手淘澄他的瓶瓶罐罐。


有些疤痕,只能盖住,却永不能恢复如初。

身体的疤痕是这样,命运的疤痕也同样。

 

他又找出一罐黑糊糊的药膏,开始给自己涂药。

阿甜神情古怪地看着他。

和尚施药的时候远比施粥大方,他毫不吝惜地挖出一大勺药膏,均匀地抹在自己的头顶。

 

从阿甜来到须乌寺那天,她就见过妙方用这个药,每天晚上涂个满头,第二天出门前再洗去。

这些天来,除了给她配药,和尚还捣鼓了很多药粉、药丸、药膏,不知道都是做什么用途。

 

她目不转睛地看看药,又看看妙方,问:“这是治什么的?”

“除虱子的。”妙方随口道。

阿甜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骗人。”

 

妙方用两个指头夹起她换下来的小袄:“你过给我的,不承认?”

阿甜一窘,飞快地将小袄夺过去掖在床下。

这事她心里还是很有数的,她的衣服就是个虱子窝。

 

 

又一个黑沉的夜降临大地。

灾荒之地都有个奇怪的共性,不仅匮乏食物,通常也匮乏光明。

这里的太阳总是飞快地落下去,但月亮却未必会照常升起来。

 

比如今夜,就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

 

“月黑风高——”

燕唐咕咚咽下一口酒,才惬意地接了下去:“吃宵夜。”

 

宵夜原本属于王瘟。

两刻钟以前,王瘟正在啃一块冰糖肘子,突然觉得有股轻微的怪味在嘴里弥漫开来。

 

然后,他的舌头就麻了。

再然后,脸也麻了。

他在烛光下看见一条大棒的影子,想回头,却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棒影舞动如风,之后就失去了意识。

 

燕唐一得手,立刻把王瘟捆了个结结实实,裹上一条棉被塞在了床上。

他轻轻地喘着粗气,内心有点小兴奋,既因为重新获得了自由而狂喜,又因为尚未解除的危机而紧张。

 

白天蔡安在撕打中伺机塞给了他一支竹管,竹管里有细针,淬了蒙汗药。

入夜后,他用这支竹管放倒了看守他的马贼。

 

开锁这种小事难不倒燕唐,他很轻松就打开了铁笼,剥下那马贼的衣装换上,把对方塞进了笼子里。

直接逃走并不明智。偌大的马贼山寨,每个关口都有人值守,即使是夜里也有人轮班。

 

但燕唐总有法子。

他溜进了山寨的厨房。

王瘟嗜吃肉,每顿都要有肉,连宵夜也必须是。

 

山寨里都是马匪,从来没人敢在老虎头上拔毛,所以无人会在厨房地界存什么防备之心。

燕唐几乎没费多少周折,就顺利地把药下了鬼首专供的宵夜里。

 

现在他吃饱喝足,挺着胸,叉着腰,一脸得意忘形地在马贼头子的房间转悠。

即使处境依然危险,燕唐的顺手牵羊之心也丝毫不会受到影响,在还没想出脱身的办法之前,他脑子里本能的念头仍然只有一个:看看有什么值钱的能偷。

 

他先把王瘟腰间那柄美丽的匕首拿走,又觉得王瘟穿的皮靴甚好,也扒下来蹬在自己脚上。

冰糖肘子本来是极美味的,可惜里面下了药,好在佐餐的酒不错……

 

正搜刮时,却听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燕唐闪身贴着窗缝一看,山寨的四当家正朝这里走来。

 

燕唐一点也不害怕,他站在窗边,酝酿了一下自己好长时间没用过的绝活儿。

 

四当家敲了两下门:“大当家的。”

燕唐用和王瘟别无二致的声音应道:“老四,先不要进来。”

四当家站在门外关心地问道:“大当家的,怎么了?”

 

燕唐咳嗽了一声,一本正经地道:“我在出恭,很臭,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四当家愣了一下,尴尬地道:“那、那好吧。”

他刚一转身,又听门内叫道:“等会儿。”

“大当家的还有什么吩咐?”

 

门内的人先憋了口气,似乎十分用力似的,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我这些日子出恭不顺,算命的让我每日子时三刻要保持西方的门路畅通,必有奇效。一会儿你亲自传我的话,到了子时三刻,赏寨子西门的守门弟兄喝上一刻钟的酒再去值夜。”

四当家心道这不是扯淡么?人路和屎路有什么相干?不过想来只是一刻钟的工夫,也出不了什么乱子,遂诺诺答应着去办。

 

燕唐溜出王瘟的房间,悄悄摸到马厩旁边,一眼就看见了夹在几十匹高头大马之间的小快。

马儿们都在睡觉,只有没见过世面的小快兴奋得夜不能寐,依依不舍地舔着食槽里的豆饼渣。

 

燕唐小声骂了一句:“臭小快。”

小快闻声抬头,一见是他,马上亲昵地蹭了过来。

 

燕唐原先对小快还有几分始乱终弃之心,此刻见它连最爱的豆饼都不吃了,兴高采烈地在他手掌上喷着热气,顿时又生出几分自得来。

他宽宏大度地道:“好吧,上天有好生之德,本贼有恻隐之心,我就委屈委屈,受累再使唤你几天。”

 

他忽觉这话竟有几分妙方和尚的腔调,连忙呸呸几口,好像这样就能把和尚崇敬的天地神佛啐出自己的脑海。

小快歪着脑袋,看着他怪异的举动,似懂非懂地附和着打了个响鼻。

 

到了子时三刻,山寨西门果然空无一人,燕唐跳上小快的背,一路狂奔了出去。

 

 

次日清晨,梁州府的鸡鸣尚未响起,居民们就先被哒哒的马蹄声惊醒了。

高大的汉子骑着高大的马,一波接一波从山上下来,在州府地界呼啸而过。

 

李家米行的小伙计清早起来开张,被飞驰的马队扬了一脸土。

一番打听之后,他咋着舌告诉蔡安:马贼山寨里又出大事了。

 

蔡安耷着眼皮,充耳不闻,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珠子。

小伙计却很是兴奋:“就这么从几百号马贼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哇!难道有帮手里应外合?没想到这世上真有不知死活的人,等被马贼抓到,山寨的人头笼子肯定又要多添几个了。”

 

蔡安哗啦一下打齐算盘珠子,把小伙计剩下的话吓回肚子里。

他阴着脸道:“马贼的事岂是平头百姓能议论的,再这么碎嘴子,小心他们把你也抓了去做菜人!”

 

小伙计小声道:“先生最近火气特别大,怪不得生口疮……”

他在蔡安扬算盘打人之前指向对面的药铺:“药铺开张了,我去给先生抓药吧。”

 

灾年里仍然能保持生意的地方,一个是米铺,一个是药铺。

人只要想活,就离不得这两个地方。

 

黄记药铺就开在李家米行的对面。

此刻,两家的伙计们无心做活,都扎着堆窃窃讨论着马贼山寨的风波。

无论饥饿还是疾厄,都不影响人们谈论是非的天性。

 

小伙计去买药迟迟不归,多半也是为了这事在跟人闲磕牙。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蔡安窝了一肚子火,索性自己出去一看究竟。

 

他刚一出门,就看见小伙计傻愣愣地站在街边出神。

蔡安正待狠狠敲他一个爆栗,却听小伙计喃喃道:“好厉害……”

 

他顺着小伙计的眼光一看,只见一个戴着斗笠的和尚,正跟在一个约莫四十多岁、富户模样的人身边说着话。

 

蔡安皱了皱眉:“看什么呢?”

小伙计朝蔡安比出三根手指:“三个了。”

蔡安越听越糊涂:“什么三个?”

小伙计努嘴道:“那和尚在药铺边上卖药,跟人说着说着话,人家就买了。”

 

蔡安朝那两人瞥了一眼。

只见那中年富户眼周发红,面露痛苦之色,像赶苍蝇一样不耐地挥着手。

和尚仍旧音容和蔼,几句话之后,富户步子稍缓,脸色也缓和了些。                                                                                  

 

小伙计耳朵尖,肚里却没什么墨水,好奇地问道:“蔡先生,这‘草里藏珠,福禄双临’是啥意思?”

蔡安嗤地一笑:“就是说人眉毛里生大痣,有福气。”

“那‘颐生重颔,富贵平安’又是说啥?”

蔡安哼了一声:“就是肥头肥脑双下巴!”

小伙计恍然:“这也能说得这般体面!”

    

和尚又说了些什么,中年富户迟疑地点了点头,脸色也和缓了许多。

和尚拿出一个小药瓶,在富户眼中滴了些东西。

 

不多时,富户面上的痛苦之色便消失了,眼周似乎也不那么红了。

 

富户跟身边的小厮吩咐了几句,小厮很快就从对面的米铺买回一碗米,倒在了和尚的米袋里,换回一个药包。

 

蔡安在心里冷笑了一下。

如今和尚化缘也有新招数了。

 

和尚站在路边,注目来往的行人,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他很快就把目光放在了蔡安身上,并快步走来。

 

蔡安在他张口之前冷冰冰先开了口:“我没钱,也没米,不信佛。”

斗笠之下那两片轮廓柔和的唇微微一翘,化成一个温存祥和的笑意。

“施主有病。”

 

蔡安一瞪眼:“你才有病!”

和尚道:“我看施主面赤唇焦,颊边肿大,应是牙患。”

蔡安眉头一挑,没等挑出半个鄙夷之色,又听和尚十分及时地找补了一句:“或是口疮。”

 

蔡安嘴角抽了抽,并不理他,拖上小伙计朝药铺走去。

和尚不疾不徐跟上他的脚步:“贫僧有一剂良药,只要敷上,立时便能止痛,可以赠予施主试用。”

蔡安冷笑:“你凭啥白白赠药?”

和尚的声音轻柔而悲悯:“佛门弟子,不忍见众生受病痛煎熬。”

 

他拿出个小纸片,倒了些药粉,卷成个纸卷,又将纸卷握在手中,结了个药师佛手印,还低声念了一小段经。

他站在冬日的阳光里,向蔡安平平托起那纸卷,整个人好似发着光。

 

蔡安看着这和尚宝相庄严的做派,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

和尚将纸卷凑在他嘴边,轻轻一吹,便将药粉吹在了患处。

 

蔡安只觉疮面上一阵清凉,火烧火燎的疼痛感瞬间消除不少。

这感觉,实在好受极了。

 

他勉勉强强问道:“药粉怎么卖的?”

“不要钱。”

“不要钱?”

和尚安详地道:“这原本就是赠药,为解众生疾厄所制,不求众生回报。”

 

小伙计插嘴道:“那你再多赠我们些成吗?”

和尚道:“虽是赠药,也要耗费成本,恕难多送。”

他竖起一根手指:“每位施主,只赠一份。”

 

蔡安便悟出来了:

敷一次不要钱。

再想敷,就没了。

 

和尚双手合十,朝他拜了拜,便立在路边不再言语。

这就是要道别的意思了。

 

蔡安忍着气道:“行了吧,少做点戏,多少钱给药,直接讲来。”

和尚丝毫没有辩驳的意愿,声色如常:“一碗生米换十贴药,付三两米的钱也可。”

蔡安朝小伙计飞了一眼,小伙计马上颠颠跑回药铺舀了一碗米,从和尚手里换回一个早就打好的药包。

 

“你一个出家人,医术倒是了得。”蔡安磨着牙道。

和尚微微一笑:“大病治不了,只会治小病小痛。”

“哪些是小病小痛?”

“譬如口疮,牙痛,疖子,割伤。”

 

于是蔡安就更了然了。

像这等格外受疼痛煎熬的病,但凡尝过这立时止痛的滋味,谁还能不买?

 

“最近这里不安生,马贼到处搜人,尤其是出家人,我劝你还是不要出来走动。”蔡安漫不经心地道。

妙方只回了一句“多谢施主”,仍旧站在原地不动。

 

蔡安看着他这个要钱不要命的姿态,十分意有所指地道:“马贼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糊弄的,祸事临头,该跑就跑吧。”

“施主没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妙方微抬起眼,露出一个似笑又似愁的神情:“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并不知道,四个时辰之后,一个不速之客在须乌寺说了一模一样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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