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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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十八陈酿】旧歌 之三 燕云飞雪(上)

  “到头来,庄怀飞行刺功败垂成。听说失败原因主要是:一,他并没有暗算、狙击。二,庄怀飞心里觉得那名捕不该杀。”

                 ——《四大名捕打老虎 第四部 冰上的蚁》

  

  01 深雪

  

  天地苍茫,风雪迷漫。

  

  他顶着朔风与急雪,不快不慢地在崎岖的北地山谷中前行。

  大片的雪花乱纷纷飞舞,将他的视线模糊成一片混沌。远处那顶深青色的轿子,也渐渐被落雪装裹成了白色,几乎要隐没在雪国之中。

  

  道阻且长。

  随着积雪渐深,路变得更加泥泞、滑澾。

  

  远处的轿子在颠簸中行进,轮轴之中探出机关,发出一阵急旋,轮下扬起一大片雪尘,纷飞如瀑。

  被冰雪冻得凝滞的木轮很快恢复了灵活,继续向前驶去。

  

  他远望轿影,不自觉地扬了眉,抖落许多雪粒。

  这里是燕云,路本难行。这一场突来的暴雪,并不是轿中人所遇到的唯一阻碍。

  

  这个人腿不能行。

  却好似有一千种不用双腿行路的方法。

  

  遇到小的沟坎、坑陷,他便出轿,以特制的工具垫道脱陷。遇到大的山石枯木阻隔,便用木轿自带的机关清障。遇到工具和机关都清除不了的障碍,就选别的路继续走。

  轿中的人并不怕麻烦,甚至没有半分情绪。他只应对这些,并路过它们。

  总之是要前行,无论前路有多难行。

  

  他以前没见过这样的捕快,但第一眼见到,就明白了为何这人能做成这样的捕快。

  其实,他也是个捕快。

  一个志大、才高、人穷的捕快。

  他叫庄怀飞。

  

  雪下得更大了些。

  坏天气容易勾起一些温暖的回忆。

  

  于是,一个捕快,追踪着一个捕快,想起了另一个捕快。

  ——铁手。

  也是在这样一个大风大雪的日子,他与铁手相识于荆州落马地。他们一起惩恶、杀敌,为彼此掸落冰雪,拂拭热血。

  

  后来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他常听铁手神采飞扬地讲起他的师兄弟。

  缘分是个奇妙的东西,有时也荒诞。

  他与铁手大师兄的缘分,居然是一场危险而艰辛的跟踪。

  

  今天是庄怀飞跟踪无情的第三天。

  有好几个瞬间,他都在想,倘能与这个人在风雪中并肩,走上一程路,或者喝上一壶酒,必是人生一大快事。

  

  可惜,他是来杀他的。

    

  深雪已及腰。

  他与木轿的跋涉,皆已陷入绝处。

  

  但天无绝人之路。

  当路走绝的时候,往往就有转机。

  在山谷尽头的地平线上,一家孤零零的客店挂出了两串风灯,不算亮,却很有几分逞风耐雪的味道。店不大,也很有几分荒野黑店的气质。

  

  呼啸的风雪中,一面巨大的店幡猎猎招展开来。

  上面只有一个字:白。

  

    

  02 白店

  

  庄怀飞在雪地里绕了小半个时辰,摸了摸周围的情况,才走进客栈。

  轿子就停在院里,寮棚中还卧着一匹瘦马、两头骆驼。显然,今晚并不只有他和无情两个客人。

  

  一个年纪不大的伙计麻利地打开大门,将他迎进大堂。

  屋里火炉生得正旺,暖烘烘的炭气掺杂着油乎乎的酒饭味道,瞬间就将人身上的寒意驱得干干净净。

  

  客栈里没什么人,掌柜的是个髡发汉子,正裹在一件乌黑发亮的大毛裘里打盹儿。

  毛裘后面猫着个自以为藏得毫无破绽的姑娘,其藏身水平若放在躲猫儿游戏里也堪称不赖,但这点伎俩,自然瞒不过庄怀飞的眼睛。

  

  他不但知道她藏在那儿,还知道她手里握着面菱花小镜,还偷偷拿镜子窥了他。

  大堂里吃饭的客人只有一个,是个中年行商,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狐皮圆领大袍,却扎个宋人式样的幞头,看着不胡不汉的,正坐在最靠近火炉的一张桌边啃羊腿。

  

  厨子又给行商端上一盘热菜,朝掌柜道:“那两位都不出来吃,叫送进房里。”

  掌柜半闭着眼,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道:“送,单收二百钱跑腿费。”

  厨子:“后来的那位单点了一碗盐,收多少?”

  掌柜打着呵欠,体贴万分地道:“给客人凑个整,八百。”

  

  庄怀飞找了张角落里的桌子,要了一壶烧酒,两个小菜,问伙计:“住店多少钱?”

  伙计伸出两根食指,比了个叉:“一晚十两。”

  “十两?”庄怀飞笑了笑,“你家的客房是金屋不成?”

  伙计一脸的有备而来:“十两不光是住店的花费,还包含好些项目,有一份宵夜,两壶热水,特色表演,还有……”

  

  他眉毛机灵灵一勾,露出一个暧昧而诡秘的微笑:“那个。”

  庄怀飞明知故问:“哪个?”

  伙计凑近了些,压着嗓子道:“有姑娘暖床。”

  庄怀飞:“若这些统统不要,只住店,多少钱?”

  

  柜台后面有人慢吞吞拖着长音道:“住店便要全套,不要也得要。”

  庄怀飞侧首,那辽人掌柜撑起眼皮,朝他投来一个没得商量的眼神。

  庄怀飞道:“掌柜的脑筋这般活泛,开客栈着实可惜了,还不如占个山头,直接收买路钱来得省事。”

  

  掌柜听了,嘿嘿一笑,指了指外面:“客官进店前,可瞧见门口店幡写着什么字?”

  庄怀飞:“白。”

  掌柜颔首:“是了,我这家店,就叫白店,你可知我为何取这个名字?”

  “你姓白?”

  “不,我姓黑。”掌柜似笑非笑地道,“姓黑,店不黑。”

  

  “我在这种荒山野岭开店,不杀人越货卖人肉包子,已是天大的良心。客官们跋涉到这穷山恶水之地,居然没有碰上黑店,难道不该感天谢地?多掏些银钱出来也是应当的。”

  他话头一转:“再说,你们这些能走到这里住店的,哪个不是一肚子不可告人的秘密?本店不问来历,只管捞钱,不是两相便宜嘛?”

  行商在一边啃着羊腿看热闹,笑眯眯地插话:“兄弟听我一句劝,这附近只有这间破店能落脚,赚的就是黑心钱。我回回采办皮货都住这里,也算是老主顾了,还不是要被他黑大掌柜当肥羊宰?这暴雪封门的,左右走不成,你呀,还是认了吧。”

  

  正说话间,后廊的布帘一敞,一阵夹风带雪的冷气袭来,一个人自推木轮椅,从后院客房直穿大堂,朝客栈大门行去。

  这人一身白衣,外披一件连帽轻裘,亦是白裘。衬一副乌发浓眉,黑是黑白是白,透着份棱角清晰的漂亮。

  

  躲在柜台后面偷窥的姑娘险没给这罕见好看的客人闪瞎了眼,喜滋滋轻呼了一声:“噫?”

  黑大掌柜无情地把女子的脑门按回去,掉头冲伙计使了个眼色。

  伙计阿簋反应极快地吆喝道:“要伞吗客官?二两银子一把!”

  行商剔着牙,跟着喊了一嗓子:“我有上好的貂皮帽子,半把伞的价钱就卖。”

  庄怀飞只随意瞥了无情一眼,就像一个陌生人看另一个陌生人。

  但他在后廊的布帘闭合之前,已极快地用余光看清了那两道辙印的来向:西数第三间客房。

  

  阿簋的贵伞和行商的皮帽都没能卖得出去,那轮椅看着慢走着快,眨眼就出了大门,把他俩的聒噪关在身后。

  阿簋心有不甘,却也不想在这种鬼天气追出去纠缠,便把窗上的棉布帘掀开条缝,朝外张望。

  

  庄怀飞提起酒壶,放进泥炉上的热锅里温着,自己则顺理成章地坐到了炉边烤火,循着阿簋掀开的窗缝看了一眼。

  

  无情在院子里收拾他那顶轿子。

  木轿的一个轮子已经冻裂,他取了工具,三两下将它拆了下来,随手一滚,木轮逆风辘辘,居然顶着股巧劲,顺利滚到了院子另一侧,卧在了角落里。

  然后,他从轿底取了一个新的轮子装上,在轿身及周围的地面上撒了些盐,又撒了一把不知名的粉末。

    

  他逆着一天一地的风雪,孤身做这些事。

  其人身量单薄,又因双腿不便,每一动都有不便。

  但他的动作又很灵、俏、有力,总能找到应对这些不便的办法。

  

  这也是庄怀飞跟踪无情以来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

  这个人有种动静从容的厉害。

  他有残缺,却少有破绽。

  一个找不到破绽的人,要怎么杀?

  

  不多时,木轿轮轴上凝结的冰雪开始迅速融化,轿子停靠的那一小片地面也渐渐雪融冰消。

  阿簋看得目瞪口呆,感慨道:“如今的客人是越发能干了。”

  小伙计痛心疾首地扭过头,对黑大掌柜道:“轿子能修,你那匹老马卖不成啦!”

  

  

  十两一夜的白店客房不仅价格非同一般,连房号也十分与众不同。

  后院一排四间客房,自西向东,分别叫做:揾金,发财,来钱,暴富。

  

  庄怀飞躺在“暴富”房间的床上,慢慢理着思绪。身为一名经验丰富的捕快,他没费多少工夫就摸清了很多事情。

  店里的人统共四个:掌柜,厨子,伙计,姑娘。

  

  今夜的客人也是四个。住在西头“揾金”的行商是个皮货贩子,经常往来于边地,在这里住过多次。相邻的“发财”住着个病汉,据说从住进来就躺在炕上倒气儿,连房门都未曾出过。

  无情住在西数第三间的“来钱”,也就是他的隔壁。

  

  庄怀飞侧首,闭目,聆听着隔壁的声息。

  这里的泥墙很实,也很厚,十分隔音。

  但他内功上乘,仍然听到了许多。

  

  木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掬水的声音。

  普通青年男子小憩的声音。

  

  听起来一片寻常。

  对方并非内家高手,却有种无形而独特的压迫感。

  

  庄怀飞无声叹了口气。

  如果有选择,他也不想来杀这个人。

  

  想杀无情的不是他,而是蜀中唐门。

  无情与唐门积下的宿怨众多。多少年来,唐门不仅多次组织过门内的精英实施暗杀,有时也会从江湖上物色武功高强的杀手。

  庄怀飞不是杀手,但他有个著名的杀手朋友:“飞月”王飞。她曾对他的母亲有莫大的恩情,与他相交甚笃。

  王飞接了唐门的暗杀单子,庄怀飞拦她不住,索性亲赴唐门,在众目睽睽之下打败了她,从她手中硬抢来了这单生意。

  

  按照唐门提供的情报,无情此番出京轻装简行,自雄州出边地,意在追捕一名携有重要军情的辽国暗探。他将一名随身的剑童留在宋境,自己孤身一人深入燕云[1],正是最好的刺杀良机。

  

  正思虑间,他耳中传来一阵杂音,廊外有人走了近来。

  

  

  03 屠仙

  

  厨子屠仙时常会想,若黑大掌柜开的真是间黑店,自己说不定能干得更好些。

  他是个劁猪匠出身,在无数次阉猪骟狗的经历中练出一手好刀功,黑大掌柜便从去势类推到切菜,又从切菜类推到下厨,叫他当了厨子。

  

  屠仙的厨艺差强人意,完全配不上店里贵得吓人的菜价。不过掌柜的并不在乎他菜烧得怎样,反正店里卖上天价的破烂绝不止于几个菜而已。

  以黑大掌柜的天生算计,屠仙的营生自然不会仅限于当个厨子,在十两一夜的住店套餐里,他负责卖宵夜。

  

  白店供应的宵夜有三种:馒头,酥乳饼和羊肉面。

  馒头是免费的,酥乳饼需加付二百文钱,羊肉面则要加五百文。

  

  黑大掌柜曾教导他:举凡脑子没病的客人,自然先选馒头,而你必然要说没有。这时你再力荐贵得要死的羊肉面,他便觉着二百文的酥乳饼也没那么缺德了。

  倘若碰上了死抠的穷鬼不肯买账,你就拿你的绝活儿出来,二话不说,先演当一番,客人看都看了,饼也切了,不掏钱也得掏钱。

  

  所谓绝活儿,是指屠仙独门的刀头功夫:劈饼。

  可惜今夜出师不利,他这绝活儿在头两位客人那都没能使得出来。

  

  住在“揾金”的行商奸猾不输黑大掌柜,屠仙还没张嘴,此人已经提前把他要说的都说了。

  ——馒头你没有,羊肉面我嫌贵,酥乳饼我吃不惯。

  ——眼晕,不看表演。

  ——我也算贵店的老主顾了,你们也换只肥羊宰宰可行?我建议你去欺负一下隔壁那个病得要死的,或隔壁的隔壁那个坐轮椅的,他们一个起不来,一个跑不掉,岂不任你痛宰?快去快去,预祝大卖。

  

  相比之下,“发财”房的病汉着实豪气。

  他连还价都不还,直接丢给屠仙一个钱串子,饼也没要。

  

  现在,屠仙正站在“来钱”客房的中央,左手托起一个饼,右手抄起一把剁骨刀。

  他以肉掌为砧,浑身爆发出一股劈山裂石的气势,一刀剁下!

  饼子发出毫不酥脆的“梆”的一声,裂为两半,他的手掌却完好无损。

  

  屠仙露出满意的微笑。

  当年他做学徒时,最难把握的就是分寸二字。因劁牲口这活计,深一分则牲口受罪,浅一分则阉不干净,还要再送来挨上一刀。

  

  那时,师父总讥笑他,你伺候的是畜生,何必想这许多?但屠仙不这么想,他认为会喘气的东西都知道痛,人不想受痛,畜生也是一样。

  他自手艺学成后,刀头的分寸就拿捏得极好,这么多年,只失手过一次。

  就是劁师父的那一次。

  

  

  屠仙看了一眼客人,心里有点没底。

  通常情况下,七成的客人在他劈第一刀时就能被镇住,在叫好或叫骂之后乖乖给钱。

  两成的客人会被吓住,由于不敢再看这等脑子进水的疯子表演而被迫给钱。

  还有一成的客人会跟着他疯,提出各种新的花式玩上两把,最后给钱。

  

  可眼前的这位客人却始终不太投入的样子。

  他冷峻安静地坐在三尺开外,等着他劈第二刀,既不表态,也不评价。

  当然也没有任何给钱的意思。

  

  屠仙舞个刀花,又横劈一刀,把饼一分为四。

  客人如故,静坐如松。

  他的神态不像在看劈饼,而像是在静候什么别的东西。

  屠仙决定劈到八块就主动要钱。

  

  他在劈最后一刀的时候隐约觉得手臂有点痒。

  落刀时,他下意识地一瞥,赫然看见一条手指粗细的小蛇爬在自己握刀的腕子上,露出了毒牙!

  屠仙怪叫一声,手腕下意识地一哆嗦。

  这一刻,他的手感先于脑子做出了一个判断:完了。

  他屏住的气劲已失控,但刀势还在,这一刀下去,饼分八瓣,他的手掌也得裂成两块!

  

  这时,那安坐的客人突然一拂袖。

  屠仙便看见一根筷子闯进自己的视线!一头击在刀身,一头抽在蛇尾!

  剁骨刀脱手而出!

  小蛇则被筷子一绕,跟着筷子打了个旋儿,朝客人飞去!

  

  屠仙的怪叫刚至尾声,又忽地拔高。

  因为他那把剁骨刀方才高高飞上半空,转瞬又虎虎生风地掉了下来。

  掉落的方向还是那个方向:劈向掌心的酥乳饼。

  他心里想躲,身体却木在原处,死活躲不开!

  

  屠仙的眼珠子随着剁骨刀从上往下掉掉掉。

  嗓音则随刀刃到饼的距离由远及近大大大。

  刀锋切中饼面,发出“梆”的一声,立在饼中,不动了。

  

  与此同时,竹筷绕着小蛇,已折回客人之手。

  他随手一甩,小蛇飞出窗外。

  

  屠仙的手心有点痒。

  他咽了口唾沫,慢慢,慢慢地拔起了刀。

  饼身一裂,变成整整齐齐的八块。

  他的手掌,还是完完整整的一只。

  

  屠仙翻掌,装盘,端上桌。

  他万没有脸开口要钱,平素也不大擅长道谢,一时间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最后他拱了拱手,发自内心地赞道:“筷子厉害。”

  客人眉目沉静,却是谦了一句:“饼子也厉害。”

  ——够硬。

  

  

  “暴富”房没人,屠仙张望了一下,就走了。

  

  窗外,庄怀飞贴在“暴富”与“来钱”之间的墙壁上,无声无息向后撤了半尺。

  他冒雪潜伏在外墙,当然不是为了躲避来卖宵夜的厨子。

  一刻钟前,他本要从窗户攻入隔壁,发起行刺。

  

  可就在他蓄势待发之际,病汉的房间突然飞出一支快箭。

  箭尾有哨,遇风则啸。

  几乎同时,无情的房间也飞出一物,将哨箭一击而落。

  

  箭身落地,埋入雪中,他才看清箭尾哨管堵着半截蛇身。

  

  这变故一下子打乱了庄怀飞的节奏,也让他心中顿生警惕!

  他知道辽国细作常豢养一种金线小蛇,用以传信,也用于杀人。

  而此去向北不远,便是范阳,也就是辽国永泰军的驻扎所在。

  

  那病汉借厨子的失手放出哨箭,其时机的拿捏、决断卡得毫厘不差,显然绝非善类。

  可无情不动声色地救人、切饼、拦箭,亦是滴水不漏,半点没让那人讨到便宜。

  只不知这两人为何不亮明身份,却要这般暗中较量。

  

  种种疑团,眼下都不甚明朗。

  但有一件事,庄怀飞是十分确定的:此刻的他已错过了最好的状态,不宜再继续动手。 

  他轻轻地舒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庄怀飞两脚刚沾上“暴富”房间的地面,就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伙计阿簋脖子上挂着一个用三层旧抽屉改装的杂货匣子,向他露出热情如火的笑脸。

  

  

  04 阿簋

  

  阿簋长了一副汉人相貌,亦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人极伶俐,像宋地繁华地界的酒楼里常见的那种机灵伙计。

  但阿簋其实是个地道的辽人。

  

  他爹大半辈子在军营里度过,是个磨成精的老兵油子。大辽国有事没事征伐不断,他爹也只好砍人不倦。

  那年头论军功靠割耳朵,所以,他爹平生最大的见识,便是熟知宋人、辽人、西夏人、女真人在耳朵上的细微不同。

  后来他爹当了逃兵,躲到了大宋边境的一个小城,便做了一名耳匠。从前割耳,如今采耳,生意居然还过得去。

  阿簋自小在宋地长大,用他爹的话说:除了耳朵,哪儿都像个宋人。

  

  他的生命就像这间客栈一样,是辽与宋混成的一锅粥。

  阿簋认为自己和黑大掌柜是一类人。只不过,黑大掌柜最终活成了像辽人的汉人,他则活成了像汉人的辽人。

  

  

  “客官,看看土仪吗?”

  成功把庄怀飞堵个正着的阿簋笑容灿烂如春花,双手翻飞如戏法,“咔咔咔”把三层抽屉都拉开。

  里面摆满了新新旧旧、奇奇怪怪的小玩意。

  

  这堆东西大都像是二手货,多半是来往的客人被坑在这里的物件,都不值钱。

  但阿簋是一个能把破烂吹上天的伙计,所以他的破烂一点都不便宜。

  比如一颗看起来疑似狗牙的犬齿,被他一说,就成了什么百岁狼王之牙,可以辟邪驱鬼开运镇宅就差不能跟着狼王原地成精,如今恰逢白店土仪大酬宾,只卖五百文钱简直是天大的便宜。

  

  跟大多数客人一样,庄怀飞认为自己绝不会上这种鬼当。

  直到他在阿簋问及家室的时候打了个顿,他才见识到这野店刁滑小伙计的厉害。

    

  倘若卖货这事与比武相类,那阿簋就是一个哪怕看见一丝破绽,都能一下子抓住猛打的高手。

  庄怀飞当然不会告诉阿簋,他正爱恋着知县谢梦山的女儿。

  但阿簋从他的一个磕巴开始察言观色、穷追猛打、激情八卦,最后果断判定:此客人正处于一场纠结又甜蜜的热恋之中。

  于是他拿出了一支号称“大辽公主珍贵遗物”的珠花,张口就诌出一段凄美动人的爱情传说。

  

  庄怀飞一个字也不信。

  阿簋:你不用信,她信了,你就赚到了呀。

  庄怀飞:……这种鬼话会有人信?

  阿簋笑:她不信,你就能听她骂你声傻子,嘴上骂、心里爱的那种,还是你赚。

  

  庄怀飞满面冷酷:这是什么鬼扯淡的歪理?

  然后他买下了那支珠花。

  

  在银货两讫的那一刻,阿簋和庄怀飞的内心涌起了同一个想法:热恋中的男人会变成傻瓜。

  

  

  开门红为阿簋燃起的熊熊斗志,在踏入“来钱”客房没多久,就变成了团团迷惑。

  住在“来钱”的客人看起来绝不穷,长得也很好看,但和一般的世家公子又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阿簋也说不上来。

  

  他最擅长的是洞察客人的需求,再用三寸不烂之舌达到高价卖破烂的目的。

  可是这个客人,他怎么都捉摸不透。

  

  客人倒也不是很难聊天……

  就是回答得让他很错乱…………

  

  阿簋深吸一口气,在脑中飞快地整理了一遍信息:

  

  客人没有老婆。

  但家里有四个孩子。

  

  客人有三个弟弟。

  两个比他大,一个比他小。

  

  客人身有残疾。

  平常靠抓贼谋生。

  

  阿簋觉得脑仁疼。

  这客人好像浑身都是突破口,但每个突破口都像一个诡异的坑。

  

  阿簋正在发懵,客人却主动开了口:“我这里也有两个小东西。”

  他衣袖一动,阿簋就看见抽屉第一格的粗布铺底上多了两个东西:

  两块刻着奇怪花纹的铜牌。

  

  阿簋眼珠子都瞪圆了。

  (好他妈厉害……)

  (你不买也就算了,难不成还要强卖?!)

  

  “这两块牌子是我近日偶得,留之无用,倒是可以送你拿去卖卖看。”

  一听是白送,阿簋的脸色好看了些,试探地问:“这是?”

  

  “信物。”无情的神色悠闲而冷倦,“辽国有一支精锐暗探,皆配密刻铜牌。其中有三人立下功劳无数,成为暗探中的顶尖人物。他们的铜牌乃大辽兵马都元帅亲赐,镌有特殊的符号,代表无上荣光。”

  屋里寒冷,他端着杯热水,低头抿一口:“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阿簋心想:我信你个鬼!

  

  但他当然不会不要。

  不要白不要!

  


  “发财”客房的病汉多少让阿簋有点发怵。

  这位客人还是老样子,窝在床铺最里边,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青白而阴郁的脸。

  

  不过,阿簋对待客人一向是一视同仁的,有钱的都是爷。

  所以他还是拿出了看家本领,非常热情地向病汉推荐了几样小物,也包括新得的两块铜牌。

  

  可他越说下去,病汉的脸色就越差,脸肌似乎还在微微地抽搐。

  阿簋心里犯嘀咕,正考虑换个话术,忽见病汉从被子里伸出手,将一个小金锭子放在床头的小几上。

  阿簋倒抽一口冷气,舌头都打了卷儿。

  

  病汉:“够吗?”

  阿簋点头如捣蒜,激动地搓着手,准备将整个杂货抽屉都倒给他。

  病汉:“东西我不要,叫你们掌柜的来。”

  

  阿簋突然就不激动了。

  他仍是笑着,但人已礼貌、疏离了起来:“掌柜的向来不与客人打交道,也不掺和客人之间的事。”

  病汉瞥了他一眼,忽然一笑:“你是辽人吧?”

  阿簋眼皮一动,没有说话。

  

  “一个辽人,弄一副汉人的样子做什么?”病汉冷冷道,“别当我看不出来,你们这家店,没一个人底子干净,如果还想继续躲在这里苟活,最好照我说的做。”

  阿簋微低着头,眼珠略略向上一游。

  “哟。”他平淡地发着感叹,“我们又没开黑店,不过卖点吃的玩的。客人没钱,不会逼着强买;客人有钱,买不能给的东西,我们也不卖。”

  

  病汉目光冰凉,从阿簋的面庞,缓缓移到那两块铜牌上。

  他们这三名顶级暗探,手里过的人命无数,其中不乏许多绝顶高手。如今,却落得个两死一逃的下场。

  只差一步,他就能逃回大营,却被那两个人、一场雪,困在这荒郊客栈之中。

  若非他提早设下谋算,令那两人投鼠忌器,此刻他的信物只怕也早落在此处被人兜售了。

  

  “你们店里那两个宋人要害我性命。”病汉缓和了声音,“同为大辽子民,只是一句话的事,小哥儿何妨帮把手?”

  “客官是不知我们店的规矩。”阿簋露出一个油盐不进的微笑,“我们这儿最大的规矩,就是不管闲事。”

  “见死都不救的。”他贴心地补充解释道。

  

  

  阿簋没能敲开“揾金”客房的门。

  因为行商此刻正蹲在客房后院的雪地上。

  

  庄怀飞隐在窗边,看到行商捡起了被击落的那支哨箭,从哨管里发力一扯,将小蛇扯了出来。

  他捏住蛇腹,指下微微用力,金线蛇的肚腹现出一个小小的凸起。

  他向前慢慢推挤,凸起随着他的手指缓缓移动,到蛇口处噗地掉落出来,竟是个蚕豆大小的球囊。

  行商若无其事地撕开囊衣,抠出一个纸卷,展平看了一眼,便收进袖中,起身离开。

  

  他走出几步,突然毫无预兆地回头,似笑非笑地盯住了“暴富”客房的窗。

  庄怀飞一凛。

  他站的角度,绝无可能被雪地上的行商看见。

  但行商的眼神,就像正与他当面对峙一般。

  

  庄怀飞纹丝不动。

  行商也只盯了一小会儿,就转过身,朝通往客房的回廊走去。

  

  

  暴雪仍在肆虐。

  阿簋正打算收工,就听咯啦一声,挂着店幡的桦木杆不堪风雪摧折,“砰”地倒砸下来,激起一大片雪浪。

  

  阿簋骂了句娘,从脖子上解下宝贝抽屉,顶着大雪冲了过去。

  桦木杆倒在客房区与前堂之间的空地上,客房的人都听到了动静。

  

  庄怀飞第一个开了门。

  紧接着,无情也推轮椅出来查看。

  行商刚绕回来就赶上这场热闹,顿时也不着急回房了。

  唯有“发财”客房寂静无声。


  庄怀飞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暗藏的异样。

  无情坐在自己房间正前方,没关门,身后一丈三是窗,后院异动尽掌。

  而行商站的位置,把住了通往前堂的唯一出口。

  如果“发财”的人想趁乱出逃,无论选择什么方向,皆无半分机会。

  

  他目光刚刚游离到行商身上,就见行商似不经意地回了头。

  但这次,对方却没有逼视于他。

  行商露出一个热忱的笑容,像在招呼认识多年的老友:“兄弟,要不要买几件皮货?你看我穿的这些,上好的料子!再大的雪,都暖和得像抱着火炉似的。”

 

  他边说边展示自己的皮帽皮衣皮围脖皮靴子,说行李中还有更多样式,力邀庄怀飞去看一看。

  庄怀飞含笑摆手:“活动活动,自然就暖了。”

  说罢,他径直走去阿簋那里帮忙。

  

  行商顺势凑到无情身边:“公子看看呢?”

  无情翻看了一下他戴着的貂绒手筒,行商一面热情介绍,一面幅度极小地做了个手势。

  他掌心贴着那张从蛇腹中取出的纸条,一亮,即收。

  

  此时庄怀飞已和阿簋合力将木杆抬起,走到了更远一点的立杆之地。

  没回头,不旁视。

  

  行商与无情交换了一个眼神,抓紧这难得的空隙轻声交谈起来。

  “他不是辽国那边的人,但的确是冲着你来的。”

  “先不管他,可知金线蛇共有几条?”

  “那探子手里一共三条,被你杀掉一条,只不知其余的潜伏在谁身上。”行商低声道,“这鬼东西太过邪路,我没这能耐降伏,靠你了。”

  无情微不可查地点一点头。

    

  行商笑纹一绽,悄声道:“我夫人在雄州备了好酒,待这事了结,去我家喝个痛快!”

  他直起身,转脸又变回一个寻常的油滑商人。

  

  他往后厨的方向走去,却将貂绒手筒摘了,朝脑后一丢。

  无情一接在手。

  手筒上还留着这老友的体温,火热的。

  

  雪夜苦寒,他的眉发与衣襟都被飞雪所侵,人就显得比平时更加苍白、清寒。

  他却笼起了手,在朔风与暴雪中笑了一笑。


    

  05 黑九

  

  阿簋正灌风吃雪挂店幡的时候,屠仙则在严肃地向黑大掌柜请教一个问题:冬天有蛇吗?

  

  他简要还原了发生在“来钱”客房的惊险一幕,然后从燕云蛇类的生活习性一路掰扯到白店的住宿安全隐患。

  黑九呵欠连天,冷眼瞧着自家看似敦厚,实则小心眼子一堆的厨子。

  他面上萎顿顿,心里门儿清:

  ——扯东扯西说了一大堆,只不过要弱化一个事实:饼给出去了,钱没拿回来。

  

  屠仙也逐渐领悟到了他的讥诮,闭上了嘴。

  黑大掌柜:“说完了?”

  屠仙鸡啄米点头。

  黑大掌柜:“蛇呢?”

  屠仙一愣:“蛇被客人扔啦。”

  黑大掌柜一个爆栗敲过去:“赔钱货!捡回来炖蛇羹卖啊!”

  

  这时,后厨的帘子一挑,贩皮货的行商走了进来。

  手里拎着方才话题的主角:一条死蛇。

  

  他很是自来熟地朝黑九和屠仙打了个招呼,笑嘻嘻道:“借个灶呀。”

  

  

  借个灶,是一种笼统、可恶、模糊成本的说法。

  事实上,他还借了刀,借了案,借了葱姜蒜,俨然是要蹭白店的资源无耻加餐、还没有半点分食的意思。

  

  屠仙面对这样的油滑奸商是不存在什么战斗力的,黑九挥挥手,厨子马上脚底抹油滚出灶间。

  黑九也掉头出去,顷刻拿了个算盘回来,站到行商对面,噼里啪啦开始算账。

  

  行商正切姜丝,一切一小垛。

  反正黑九的算盘怎么打都是乱打,他可一点都不打算在调料上俭省。

  

  黑九算盘一收:“炉灶费开火费食材费调料费,总共五两,现结还是挂房钱?”

  行商打个哈哈:“也不用这么黑吧?别的暂不说,蛇是我捡的,收什么食材费?”

  黑九面无表情:“在我店里捡的。”

  行商拎起小蛇:“那也不能卖这个价,就这丁点肉,你当蟒蛇卖呢?”

  黑九冷笑,瞟了一眼蛇身:“少装糊涂,这蛇怎么回事,你心里没数?”

  行商看了他一眼,正对上黑九幽黑不见底的眼神。 

  

  两人都是老早就察觉,对方不是普通的客栈掌柜/皮货贩子。

    

  行商是那种很常见的边地商人,精明狡诈,经得风霜,耐得风尘。

  但黑九总觉得他身上有些极细微的特征、习惯,有官气。

  

  黑九在燕云开客栈已有十年,往来的客人形形色色,也带来宋辽两地的许多消息。

  大宋边城重地这几年颇来了几个像样的地方官,手段极其厉害,风传有一位甚至经常亲自上阵,潜入边境刺探情报。

  大辽的边防统帅因此十分忌惮,在宋境广布细作,明争暗抗。

   

  而这金线小蛇,则是辽国高层暗探驯养出的一种厉害武器。

  此蛇终生只有一指粗细,能吞服装有情报的小囊,传递信息。其毒牙有麻醉之效,咬伤人体时,伤者毫无所觉,小蛇便能伺机钻入寄主皮下藏匿,神鬼难察。

  同时,暗探能以特殊的笛音控制金线蛇,蛇入人身,一旦听到号令,即时钻心入脑,杀人于无形。

  

  行商感慨道:“谁能想到一个客栈掌柜竟认得大辽暗探的秘器,金线蛇。”

  黑九也不客气:“谁能想到一个皮货贩子竟是大宋雄州府的知府。”

  

  行商哈哈一笑,挺大方地认了。

  他正是人称“凤凰弓”的雄州知府和诜[2]。

  

  他与无情布局数月,终于在不久前挖出了辽国三名重要暗探的线索,遂邀无情出京,联手锄奸。

  之后,三名暗探中有两人被无情在边地擒杀(详见《旧歌之二 老林小店》故事),这最后一人,却携了重要军情逃至燕云,被他们堵在了这间客栈中。

  

  黑九一脸冷漠:“所以这关我鸟事?”

  行商摊手:“本来这鸟事是不关你事的。坏就坏在,他知道的东西不少,我们得生擒他。而他恰恰也利用了这一点,把情报放进了金线蛇的腹中。”

  他深深看了黑九一眼:“这蛇,就寄生在店里的人身上。我们按兵不动,是因为不想有无辜者丧命。”

  

  黑九看向案板上的死蛇,神情有些冷酷,也有些复杂。

  十年前,他不是黑大掌柜,而是辽国幽州大牢的狱卒。

  那时,这种金线蛇的培育还在摸索之中,他曾亲眼见过许多死囚被用于驯蛇的试验,最终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案板上传来“啪”地一声响,行商拍碎一头蒜,和着其他调料倒进一个大陶碗,把处理好的蛇肉扔进去腌制。

  蛇小,碗大,看起来很不谐调。

  

  行商:“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干嘛要用这么大一个碗?”

  黑九冷眼一瞥。

  行商认真地道:“给你说个吓人的故事:这蛇,有三条。”

  

  

  夜已经深了,雪仍然没有小一些。

  

  屠仙第十八次挽起袖子,看自己小臂上那个三角形的伤口。

  这显然是那条小蛇留下的,可他却毫无所觉。

  

  他明明是个很怕痛的人。

  所以他觉得,自己当了厨子,没当劁匠,是件很好的事。

  虽然都要拿刀,但即使杀生,也比制造活的痛苦要好。


  每当想起这些,他就会想起师父。

  当年他跟着师父学徒时,每次接了活儿,师父都会收集割下来的东西,炖煮下肚,说是大补。

  他少时不明白,后来见师父房中一夜进出好几个女人,才隐约懂了。

  

  后来师父越来越老,可诱骗的女孩却越来越小。

  有一天来了个替人牧羊的小姑娘,牵着羊羔来劁,结果她光着身子,死在了铺子里。

    

  那天屠仙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他与师父对待“痛”的态度,总是不能达成一致。

  因为他总是把畜生当人,师父则把人当畜生。

  

  师父说小姑娘还有个妹妹,让他去哄了来。

  屠仙没有去,他用师父教的手艺劁了师父。

  但他紧张得太厉害,失了手,师父血流不止,很快断了气。

  

  他被抓进了牢里。

  看守他的狱卒,名叫黑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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