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峥嵘 第三章 莫逆
第三章 莫 逆
一、拔剑问道
二、俯身相交
三、刀丛剑戟
四、敢赴杀阵
五、有些机会是用来放弃的
六、一,二,三
一、拔剑问道
他一头就撞进轿子里。
天下间敢闯这顶轿子的人,不多。
天下间他不敢闯的地方,也不多。
在闯轿之前,他已经估到数十个可设机关之处,想出了过百种破解、御防、进攻、护身的方法。
他向来都不缺两样东西:胆子,和脑子。
这轿子被他一闯而入!
他刚杀过人,周身的战意冲盈激荡,如怒张之剑!
然而轿中寂寂,平静如初。
轿轻,被他这样一个高大男子闯将进来,使得这狭窄空间很无辜似的微微震动了一下。
这轿子的确精巧,也有机关,但目前看得见的机关似乎只是用来控制轿子行动的。
这方寸空间,大概算是苦痛巷中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
孙青霞完全不认为闯进这顶轿里会比站在苦痛巷两百件刀剑中安全多少。
他还认为这乘轿子所蕴含的最大杀机不是里面的机关暗器。
而是它的主人随时会来。
目前这件更糟糕的事还没有发生。
于是他就很大方,很悠哉,很不见外的坐了下来。
还立刻就躺成最舒适的姿势。
他决定就在这里回一回气,止一止血,蓄一蓄劲,然后就出去。
杀出去。
一直杀回三合楼。
他一面想着杀人,一面养精蓄锐。
血迅速的顺衣而下,洇湿一片,又一片,最后在手臂上汇成一条血河,坠坠欲滴落。
孙青霞抬起手臂,不耐的看着他的血逆流回去,干涸在袍袖深处。
他莫名的不愿意让这轿子染上血迹,也许是为了他孙青霞的骄傲,也许是为了这顶轿子的骄傲。
今年的秋天格外冷,这轿舆的珠帘也早早撤下,换上了棉质的布帘。孙青霞斜靠在轿中,用剑将轿帘微微挑开一角,向外看去。
仍是静静的一天,一地,一楼。
这楼子是如此的静,孙青霞在神侯府逗留至今,没有看到一个人在这里出入。
他觉得这幢楼跟这顶轿的风格一样。看上去是空的,但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真切清晰的感觉到那人的存在。
苦痛巷里传来不算太遥远的缉拿吆喝声。
孙青霞冷哼一声,朝轿中一仰,枕臂养神。
这时,忽有木轮的轧轧声从不远处传了来。
孙青霞没睁眼,只是侧耳细聆。
还有人声。
一个少年声音先响起来:“外头这样吆五喝六的抓人,哪里像是捉贼拿犯,我看给贼报讯倒是真的!”这少年人声音清亮机灵,只听他说话,仿佛就可以想见一副机敏样子。
一个男子不起波澜的道:“我与你几位师叔不在,你们几个要机警些,以免为人所趁。”
少年笑道:“我们晓得,公子放心。”又难掩兴奋的道:“外面摆这么大的阵势,想必是抓什么响当当的人物,即便是贼,八成也得是大有来头的大贼巨盗!是吧公子?”
男子只道:“莫管闲事。”
孙青霞悄无声息的直起身,顺着轿帘随风微颤露出的缝隙看出去。
此时,外面两人的交谈声已渐渐近了。
他先看见一只手。
白袖白手。
手生的十分好看。孙青霞知道,他的人也是相当好看。
只是在这个角度,能看见的不多。
他的手看似随意的搭在轮椅的扶手上,人坐得很直,身后有个推着轮椅的半大少年。
孙青霞不动声色,敛住了气息。
其实他知道自己大可不必这样做,因为来的是无情,而不是冷血,也不是追命,更不是铁手。无情没有内功,甚至可以说他连武功也没有,按照常理,他不可能察觉到此处还有第三人。
但孙青霞从来都不习惯按常理去思考。
在江湖上,有些时候“按照常理”去推测一些人,会导致极其惨痛的错误。
木轮声近。
孙青霞犹如入定一般,身不动,心不动。
他连眼皮也不曾霎一下,全神贯注的盯着那一只渐近的手。
这只手本来自然而然的搭在扶手上。
不知是什么时候,食指微微曲起,似是若有所思,又似是漫不经意的在扶手上点了两点。
随后手肘安闲抬起,手指向身后微微一挥。
少年随即止了步,问道:“什么事,公子?”
此时,轮椅和轿子刚好相距五尺。
轿中,孙青霞薄唇上抿,冷冷一笑。
只听无情口气平常的就像真的很平常那样说道:“阿三,你去外面探探,看他们拿的是谁,顺道告诉你二师叔一声,叫他不必到我这儿再跑一趟,就在大门那里等我片刻便是。”
那被唤作“阿三”的少年不明所以的“啊”了一声,似乎不解无情方才吩咐他闲事莫管,这会儿又命他去打探闲事,但他立时又“哦”了一声,没有多问就去了。
孙青霞却很明白无情的意思。
这句话有四个意思:
第一,我知道你在轿子里。
第二,你可是官府今日追拿之人?
第三,童子无辜,还是遣走为好。
第四,铁手不来,我对你,一对一。
孙青霞听了这句话,笑里的寒意就化了一半,转而笑出点兴致来:
这人,不俗。
轮椅平静的停在五尺之外,不再前行。
那手也安然不动。
孙青霞缓缓扬起了剑尖。
然后他就看见那只手的食中二指之间拈上了一粒棋子。
孙青霞按剑收势。
那手瞬间又复空空无物,空得像方才只不过是一场眼花。
孙青霞右手慢慢落剑,剑锋清如明镜。
他的剑,于剑尖处明澈的照出那人的手指。
这使得他的剑有了一种挑起了一点雪的感觉。
孙青霞炯炯的眼,看着缓缓垂落的剑,似要灼化那剑中指。
他蓦地反手冲向偏锋一挥!剑光华美,如白瀑一泻而出,破帘飞向无情的右路!
飞纵剑气!
剑在手,剑气在天涯。
孙青霞几乎在射出剑气的同时冲出了轿外,左藉剑气右执剑,如惊涛般卷向那白衣男子!
轿帘大开的那一刹那,孙青霞看见了无情的另一只手。
压在小腹上。
孙青霞一下子像给人响亮的扇了一个耳光。
大悔。
他几乎没当场给悔掉了手中剑。
他知道这男子按着的是一道伤。
他亦知此伤为何事而不愈。
他就是因为这件事,对这个人萌了敬意,生了激赏。
早知道他腹伤发作,孙青霞说什么都不愿意这样出手。即使要使出飞纵剑气,也绝不会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攻他右路。
这算什么?
他孙青霞从不在乎被天下愚人骂作淫魔,但绝不能忍受自己挥出半招不光明不磊落的剑。
他忘记了他自己此时亦是重伤浴血,因为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气恼着“早知道”三个字。
千金难买早知道,果然不错。
短短一瞬,剑气错剑已一齐刺至无情面门!左右生门全被封死。
无情一拍扶手,纵身而起。
他竟是纵身前跃,不偏不倚,正撞向孙青霞的剑锋!
这时,无情也看清了冲出轿子的人正是孙青霞,眼中不觉神光一长。
他手中原本扣了数枚银针。
他开始就知道轿子里有人,只不知是谁。
所以他用针。针只伤人,而不杀人。
他认出孙青霞之后,立刻做了一件事。
他易针为钉,一钉打出!
钉可取人性命。
但无情这一钉却不打孙青霞,他打的是孙青霞身后的轿子。
这枚梨花钉立触轿侧,轿中嗖地弹射出一道白刃!刺向孙青霞的左肋!
孙青霞可以不回剑。
他可以空手去接,也可以设法避过,但他还是选了回剑挡格。
因为无情这枚钉没有下杀手的意思,而是“请让道”的意思。
当然让或不让是孙青霞的事。
不让再说。
不让就不让了。
不让有不让的打法。
孙青霞的选择是:挡。
但他可没让。
他脚下步子一抹,反手一剑击飞了白刃,但他的剑却快如鬼魅般的折了回来!
他再度一剑向无情削出!
这一剑,绝不是孙青霞要和无情拼个你死我活。他虽然和无情并不相熟,但神交以久。所以方才即使自己也是重伤在身,却极不愿意趁人之危、捡他旧伤复发的便宜。
但孙青霞心中却不能不存着诸多思量。
今天是个出尽大事的日子。
三合楼血光蔽日。
风雨楼祸乱滔天。
苦痛巷内遍地精兵。
无情身负的名捕二字,既予他持正之权,也是他诛邪之枷。此人看似无情,实则重情重义,戚少商确然说过;但其心思缜密,深不可测,也是闻名江湖。最重要的是,不论今天发生什么,他必然先取大局。
顾了大局,往往就再难顾全情义。
何况,自己已经出手杀了官军。
至少在这一刻,孙青霞不能判定他是敌是友。
即使他是友非敌,只怕也不便放手襄助。
纵使他有心襄助,门外还有皇城司的大批重兵。
况且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此人绝不好惹。不管动不动手,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草草打发。
戚少商尚在三合楼生死不知,他不能和无情无休无止的纠缠下去,必须全力一博,以策脱身。
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私人的。
——这人居然敢朝着他的剑锋飞过来。
他带着道旧伤,要路过他的剑,还镇静的就像路过一只鸟一样?
这捕快,未免也太自负了些。
孙青霞一剑美妙如华章流泻而出。
剑名为错。
剑是错,
舞剑是错,
舞剑人是错,
就像一段错音,一个错字,一场错爱,教人引为大憾。他错的狷狂倨傲,错的执迷不悔,错到补救枉然,惟剩一叹大错之既成。
无情,要如何应对这以剑铸成的错?
孙青霞看见他在半空中宛如临风剔羽般的微微一让,先避过了剑尖,再一飘,就到了剑身之前!
他在自己盛放的剑花之中,看到无情苍白的手指。
指间有棋。
这个傲得更冷,清狂更甚的男子,竟凌空裣起衣袖,在剑身落了一子!
错子。
这一子下得该快反慢,该攻反守,该打前反击后,该复失地反失守,比孙青霞的错剑还要错漏百出。
然而恰是这一着错子,偏偏无心插柳、歪打正着、错有错着的打在了错剑的珍珑局眼。
于是种种大错俱因这错打正中的一着一一改之,环环解套,最终化错为对。
二、俯身相交
无情一子落下,已飘然掠入轿中,一只手挽高了轿帘,定定的看着他。
孙青霞收剑而立,肩上伤口迸裂,衣衫遍血。
但未减半分嚣狂。
两人暂时都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
孙青霞冷然开口道:“我以为你出手从不留情。”
无情语气淡淡的道:“你有伤。”
孙青霞完全不领情:“你也有伤!”
无情剔了剔眉,转而问道:“你犯了事?”
孙青霞反问:“你要办我?”
无情道:“我要不要办你,要先问了案再说。”
孙青霞俊眼一翻:“想问我案的人多了,可惜还没人问得着!”
无情不紧不慢的说:“那我来问问看。”
孙青霞一笑,很放浪,也很嚣张。
他笑的像个不折不扣的淫魔:
“我见着鹰犬之类的东西,从来就不和它们废话。”他剑锋一侧,道:“要么就别挡我的道,要是挡了,我也不介意替它们拔拔毛,放放血。”
无情听了,只是简单的答了两个字:“浪费。”
“浪费什么?”
“你若是还有力气,用它疗个伤、养个神都比费心来激我来得有用些。”无情稍倦的道。
苦痛巷的嘈杂声越加密集起来。
孙青霞长身玉立,不动如山。
他的血在流,唇微微有些发干。
无情却在这时很随意的问了一句:“你有急事?”
孙青霞的太阳穴突的跳动了一下,他扬起了下颔,看着无情。
“我刚杀过人。”他挑衅的看着无情,一字一顿的说,“正打算继,续,去,杀,人。”
无情却在看他的衣裳。
他上下扫过几眼,问了一句话:“除了肩上那一道,你身上其他地方的血都不是你的,是不是?”
孙青霞一言不发的注视着他。
无情仿佛也并不需要答案似的,又说了一句,这次是陈述的口气:“你肩上是道剑伤。但刺你的人,手上没有剑。”
但孙青霞这次却回答似的点了头。
无情继续道:“但伤处又受了一掌,出掌的人,作书生打扮。”
他眼中微微一亮,道:此人的‘活色生香掌’虽凌厉,但你至多受了他三成掌力,这一剑一掌的两个人与你拼杀,想必都没讨得了好。”
孙青霞用一种看画一样的神情看着自己布满血迹的白衫,眼中杀气一涨,冷冷一笑。
无情忽道:“行了。”
孙青霞道:“什么行了?”
无情道:“结案。”
孙青霞没防备的一怔。
他眼神还是狷狂,神情还是桀傲。但他胸腔里一些熄冷多年的东西,突然被这句话点燃起来,把他周身的血都像烫酒一样的烫热了。
他攥得错剑剑身一阵铮鸣,掷出一句话:“我欠你这个情,改天还给你!”
说罢,他决然转身。
无情忽叫住了他:“且慢。”
孙青霞侧过脸。
无情以手撑着,朝一边挪了挪。
挪出一个位子。
孙青霞微微一诧。
无情容色淡然的道:“我顺路,送你一程。”
孙青霞不禁一笑。
他也不矫情,躬身入轿。
无情放下轿帘,转动机括,轿子便朝着出府的方向驶去。
孙青霞第二次坐进这顶轿子里,第一句话就问道:“你这顶座轿,应当不是你平日查案所用的‘雀巢’吧?我乍一闯进轿中,居然并没有给机关暗器在身上打遍招呼。”
“不是。”无情神情冷诮的答道,“我们这些人,常常出入皇宫大内,少不得有时也要去亲王权相府上走动走动。我朝的王侯将相,个个身娇肉贵,岂能容见那些伤人之物?”
他探身将悬在轿帷上方的挂坠一扯,哗的一声,轿里光线一亮。原本无缝的的轿子侧壁上现出一道小窗,外间景象立时清晰可见。
无情靠回轿厢。这时,他气色中的寒意突然一盛,手指随之蓦地一收攥紧,关节连响,像手里掐住了一个妖魔。
孙青霞知道他是旧伤发作。
他还注意到无情至今只按压过伤处一次。也就是两人尚且一帘相隔时,有过一次。
即便是那一次,他也没从他说话的声音中听辨出任何痛楚不适的讯息,以致于完全不知晓他腹痛正剧而出了一记(自认为)失当的手。
此时他脸色甚差,但神情里仍然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只是很有耐心的等待着,像等待他手里扼住的魔先行断气。
孙青霞眉为之扬。
无情正在迅速的调整。
他的抗挫力几乎和忍耐力一样强,很快就利用医理中的松弛、调息之道缓过来一些,气色略渐好转。
这伤,起初就像只疯魔的耗子在体内不休的肆虐啮咬,无论在健康还是处事上都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折磨、障碍。
现在,伤旧了,愈加绞痛。
但他反而适应了。
除非发作到十分厉害,否则他连按都懒怠按一下。
他耐着性子,像养花一样的养着伤,养着病。
不能够将之连根拔起,索性就跟它奉陪到底。
他缓过这阵绞痛,带了点清冷悠闲的接着说道:“况且,我也不想一个‘失手’,杀到人,伤到狗之类的!”
孙青霞闻言一笑,惬意的往轿角靠了靠,道:“杀人打狗这种事,你和戚少商难道还少做了么?”
无情看着轿外,苍白着脸。没说话,只随性的一笑。
其时,秋阳正好。
轿子里也是一片暖亮通明。
枕臂相望的孙青霞,只见他面不带血,笑不沾尘。
这个笑让孙青霞记了很多年。
这一天让孙青霞记了一辈子。
孙青霞绝对是个爱美的男人。
他喜欢美丽的女子,也欣赏出色的男子。
但他很挑。
眼高于顶。
让他看上一个女子很难,让他欣赏一个男人更难。
他曾问过戚少商:无情是个什么样的人?
戚少商一时没答上来。
他想了一会儿,居然说:他坐着。
这答案令孙青霞嗤之以鼻:谁不知道?
戚少商又说:我不爱弯腰。
孙青霞再啐:我也不爱!但谁要问你?
然后戚少商就说:
他就是一个让你我这样不爱弯腰的人,愿意俯身相交的人。
孙青霞又想起戚少商说起过的易水流亡,相府激战,再看这男子,恍惚就亲眼看见了他的激越清扬。
不由拍案击节。
也不由大憾。
憾自己未能同去,也痛快淋漓三百场。
今日,又是个浴血的日子。
少商少商,血流干未?
孙青霞的心绪像一蓬乱草。
血汹涌着往喉头冲,他当咽酒一样咽下,沙着声音道:“你和戚少商,交情不浅吧?”
无情似乎答了一句,但孙青霞没有听清。
他心里一阵阵狂躁。
戚少商你死了未狄飞惊究竟出手不出方应看已调出禁军外面满地鹰犬这捕快我相告否不告否……
他心乱得一片狼藉,又说:
“我还记得你做给他的那只手,可以拈起一朵花,可惜被我炸碎了。他还说,不知道你还有没有时间为他再做一只了。”
这次,无情侧首看了他一眼,径直问道:“你有话想说?”
孙青霞沉默了一阵,忽然张狂一笑。
“罢了。”他一口吐出这二字,就像一口咬崩一个大碗。
“你无情既然胆敢信我,我孙青霞为何不能信你?”
然后他就说了一句话:风雨楼有难。
无情听了这五个字,看了他足有半晌,目光一片清明:“有戚少商、杨无邪一人在,金风细雨楼便不会有难——他们两人谁出了麻烦?”
孙青霞目光隐隐一厉,话音沁寒:“杨无邪已死,戚少商中毒散功,现正在三合楼血战,生死不知。”
这句话里有两个死字。
无情一字不落,清晰入耳。
人镇定从容如旧。
两三年以前,他若听到这样的事,亦可以做到镇静自若,不动如恒。他一向越是遇到大事大变,就越是岿然不乱。
但眼中会现杀气,神间亦有煞气。
而今,他连眼也宁定,神也淡静。
不流露出一丁点的感情。
他不问死了的是怎么死的,因为死都死了。
也没问中伏的是如何中伏,因为人还活着。
与其穷追既成事实的过程,不如努力去改变事情的结果。
他简短问了问情况,皱了皱眉,说出一个名字:“方应看?”
孙青霞点头:“他除了在神通侯府给你们设了宴,还借着狄飞惊之手,在三合楼摆了一场鸿门宴。”
无情冷峭的问道:“他在三合楼摆了多大的阵势,就想取戚少商的命?”
孙青霞冷哼道:“戚少商知道他宴无好宴,若不是另有绝顶高手介入,今日本要教六分半堂好看!”
“哪个高手?”
孙青霞寒彻着眼神说:“蜀中唐能。”
这时候,无情向外面扫了一眼,道:“看来,外头给你摆下的阵势也并不小。”
孙青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轿子已快要行至神侯府的大门,铁手站在门前,门外有几个品阶较高的官差,正在和他交谈着什么。
而自这几人身后看去,苦痛巷官衣遍地,四处都有禁军官差走动。
刚才那名少年则蹲在神侯府西北角的一间抱厦之上,居高临下,看起来很闲。他大多数时候都在无所事事的朝巷子里东张西望,有时候站起来随心无害的耍几下剑招,偶而又返身向府内张望几眼。
他眼很尖,隔着很远就看见轿子到了,立刻跃下来一溜小跑来到轿前。
孙青霞只听得轿侧几声轻叩,接着轿帘微掀,那少年便探进头来,看见他在轿中,只是“哎?”了一声,居然没有多少惊诧,随即转向无情叫了声“公子”。
无情问道:“哪一路来的人?”
陈日月拿眼神冲门口丢了丢:“提点皇城司公事,少说带了有一两百人过来,苦痛巷现在被围得铁桶似的,一直到小甜水巷都是兵,据说现在是全城戒严。”
无情和陈日月低声说了几句话,神色如常的放下了轿帘。
三、刀丛剑戟
孙青霞一眼都没看那两百名禁军。
他只看了看天色。
红彤彤的天色。太阳兴奋的像刚刚杀了人,抹了满天的血。
他听到一句话:“戚少商出得来。”
转头,看到无情静止在轿窗旁的眼。
他也看着外面迅速下沉的太阳,这样说道。
“即使你不去,我不去,他也照样出得了三合楼。”
他的眼从侧面看去,眼尾如飞刀。
孙青霞回答:“我信得过他。”
他又说:“这件事,我说出来,为的是你是他的朋友,可没意思让你帮忙,要你插手!”
无情眼角微微上挑,道:“那你就是信不过我。”
孙青霞忽然桀笑。
他双眼锋芒毕露,慢慢说道:“你就这样让我上了轿,如果我现在跟你打上一场,你说,谁会比较危险?”
“不知道。”无情答道,眼都不眨。
“但我让你进来了,而你确实也已经进来了。”
孙青霞笑:“你胆子够大。”
又替无情说道:“我胆子也不小。”
“你敢请我上轿,是信得过我。我敢上你的轿,因为我也信得过你。”
“但你自己也有一场鸿门宴。”——你在侯府我在三合。
“你身份比我多顾忌。”——你是捕快我是魔星。
“你更比我不方便。”——你残我不残。
“你还比我善后更难。”——我大可一走你岂可善终?
无情一直听他说完,才转过了头。
孙青霞一口气说了七句。
他只说了一句。
“你说得对,对也晚了,因为我知道了,就管定了。”
一大片诡谲的云飞过,顷刻蔽日,霎时又被红日撕得七零八落。
光线只暗了一瞬,立刻又折出千道万道的光。
夕阳不落,杀气纵横。
孙青霞的侧脸映在夕照里,眼里灼灼烧起两朵冷焰:
“那你我就一起看看,他方应看想上戚少商这道菜,到底咽不咽得下去。”
无情循着不褪反亮的残照,淡淡定声道:“谁吃了谁,尚未可知。”
此时,外间少年的脚步声再次传来。他这次不掀轿帘,只叩叩轿窗,伸进一只手,递进一瓶伤药。
手伸的很长,绕过了无情,一直伸在孙青霞的鼻子底下。
孙青霞抬手接走,不像接赠,倒像别人还他东西似的。
他不戒,不防,不犹豫,不客套,倒出里面的药粉,敷在伤处。
他一边敷伤,一边抓紧剩下不多的、尚可轻声讲话的时间,转了一个可以松络一下神经的话题:“你身边这个孩子,根骨不错。”
无情两眉稍稍一展,道:“他也是学剑的,受过我二师弟的调教。”
孙青霞一听就会意道:“你是欲藉铁手的沉潜稳重,补他性情中轻率浮躁之不足?”
无情颔首。
孙青霞脑中忽然闪过一事,道:“我听说在天下第七被押往名利圈时,你有两个贴身——”他话未说完,又突醒觉这个话题不妥,便就此打住没有往下说。
无情浓而黑的眼睫对剪了一下,目色果然微沉。
这时他腹上的旧伤似是又剧烈的绞了一绞,使本来苍白的脸又复褪掉一层血色。
但他没有回避这个未问完的问题,沉声答道:“他正是两人之一。”并且不容劝慰的道:“这是我的疏忽。”
孙青霞道:“是疏忽,可也是功劳。如果他们未经你多年倾注心血,就不可能忍住了折辱,冲出了生天,还沉住了气、还上了手,替你料理了天下第七呢。”
无情听出他话中好意,领受的点了点头,眼神一扬,扫去郁色:“这四个孩子,从未让我失望。”
孙青霞又道:“我看你家这小哥儿,习剑好取机巧,走剑锐气极盛,而落剑则相当快狠是不是?”
无情会心颔首,随即道:“你有心指点?”
孙青霞道:“天下第七冒我之名,作下不少奸淫败行的事,我早想杀他,但他后来败殁在了这孩子手上,若你愿意,就算是我回个礼。”
“况且,我看他尚算机伶,又有锋芒,有些对我胃口。你天下第一名捕,我天下第一淫魔,若真有机会指点,倒可算是件奇事。”
无情似乎无意的恍了一下神,极短,又似乎着意的看了他一眼,极深。
然后他轻描淡写的说了句奇怪的话:“好,几时我不教了,或教不得了,就换你了。”
孙青霞没听得很明白,又觉得隐约明白,又觉得是明白了但不小心忘了,他问:“什么?”
但无情的目光早已收回,话也已经说完。
孙青霞没有听到无情的重复,只听见他若不经意的说:“他叫陈日月。”
这句话讲完,轿子便驶进了门口一丈之内。
铁手正与提点官说话,一见轿子,便快走了几步,向轿中道:“大师兄,你来了。”
他打招呼的时候,手似乎随意的扶了扶轿侧。
轿内的无情和孙青霞便看见轿帘一角别进来一根竹片。
提点官一见,也上前道:“大捕头,您来了。”
无情在轿中不动声色地取下了竹片,口中对铁手道:“二师弟,外间何事,如此喧哗?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铁手道:“这位李大人,是奉了皇城司之令和神通侯方小侯爷特别示下,前来搜拿钦命要犯孙青霞的。”
提点官十分客气地重新揖道:“大捕头,有礼了。”
无情不紧不慢的道:“李大人执行公务,这么多的同道,怎么都在府外候着?深秋气躁,何不进府稍事休憩。”
他一边说话,一边细细检视手中的竹片。
那只是片很普通的竹片,普通的就像随便在地上捡的,竹片上划了一些符号。孙青霞看着只觉和鬼画符一般无二,无情却看得十分认真。
“大捕头客气。” 那提点官拱手而笑,言辞半点不漏,“那淫魔孙青霞今日在三合楼杀伤官军多人,手段残忍,有人见他流窜至苦痛巷附近,皇城司为策周遭百姓之安全,正加急固防。现下只盼早一刻将贼子缉捕归案,岂敢怠慢。”
铁手上前一步道:“李大人首先以百姓为念,我们十分敬佩,只是布防甚密,终日扰民,亦使民心不安,缉贼之事,我兄弟四人可以代李大人留意,至于苦痛巷一带,实在不必如此重兵。”
轿中,无情阅毕将竹片一收,以口型无声的对孙青霞说:“风雨楼已解困。”
孙青霞眼中微微一亮。
无情在这时迅速看了孙青霞一眼。
这一眼的意味有些不同,孙青霞莫名觉得不怎么像打量,倒像是丈量……
李姓提点官带着官笑,说着官话:“铁二捕头说的在理,只是此次缉拿凶犯,乃是皇城司之命,方小侯爷亲自过问叮嘱,下官若然撤防,只怕于理于法,都多有不合。两位乃是圣上御封的名捕,掌法执法,想来定能谅解下官之所为。”
又愁眉不展地道:“我们一路追缉那魔星至此,不知为何,突然就没了他的踪迹。想是藏匿在哪了,需得速速将此贼抓获,不然后果实在堪忧。”
他一面说话,一面盯住了面前的轿子,目光灼灼似要看穿轿帘一般。
这时,无情却伸手将轿帘一分,将帘布在轿角帐勾一挂,大敞四亮的露出了轿内空间。
轿中只有他一人。
提点官不由怔了一下,却迅速地用眼角余光细细查看着轿内每个角落。
无情悠悠开了口,他连语速都比平常慢些,十分配合提点官的检视:“李大人所言甚是,维护京畿治安,乃我等之职责,此贼胆敢杀伤公职同门,无视王法,嚣狂之极,若然被此等贼人所趁,再造伤亡,岂非有负皇恩浩荡?劳李大人费心缉贼,神侯府也必当援手。日月——”
陈日月应声跑过来。
无情续道:“李大人如有需要,可与小徒陈日月相询,我与铁师弟尚有要事,就少陪了。”
那提点官忙诺诺连声恕不远送。
四、敢赴杀阵
铁手随轿子行出苦痛巷口,到隐蔽处,无情才落了轿,掀了帘。
他按动一个枢纽,轿内坐箱一侧的厢板立时弹开,现出中空内层,孙青霞身形一动,从轿底翻了上来。
他长出了一口气,道:“还好我不是个胖子,这轿底忒也憋屈——铁二捕头,别来无恙。”
铁手全无讶异,温言道:“孙兄可好。”
无情问道:“三师弟是何时送来的消息?”
铁手道:“几乎是和皇城司人马同时到的。”
他转向孙青霞解释道:“今日一宴,少商之前早有知会,我们也有防范,三师弟追命一直留在城内以策万全。他见皇城司蠢蠢欲动,便知必有蹊跷。风雨楼传讯弟子午间果见三合楼中发出讯号,便于红楼白日点灯,追命一见灯号,即往接应。王小石早在楼中,可保楼中股肱主将无虞,而由追命代表官府这方,他们想扣风雨楼一个谋反之罪,那是万万不能了。适才追命以自在门密文传信之法,差人快马将消息传来,现下风雨楼祸乱已平,王小石亦全身而退,孙兄可以放心。”
无情沉吟道:“他信中提到,六分半堂,居然也报了案,走的是同一步棋。狄飞惊城府不可小觑。”
铁手微一锁眉,问道:“三合楼情形如何?”
孙青霞扼要的把事情与他一说。
铁手听了,面色凝重:“方应看以赴宴之名牵制住你我和京师白道各路,眼下我们这边,只有三师弟和小师弟,三师弟脚程虽快,但已在风雨楼现了行迹,再赴三合楼,恐怕会被人所趁。”
无情颔首道:“小师弟现在大理寺,以他的轻功,酉时之前应能到三合楼接应。眼下离三合楼最近的,便是我们三人。”
他一边说话,一边取出五把飞刀,一封银针,一把铁莲子……以及随身携带着的、知名的不知名的暗器,一一收入轿中。
铁手和孙青霞一看就明白他在做什么。
这事,他是管上了,去定了。
不但要去,他还要不带一件暗器的去。
既然要不带一件暗器的去,自然同样不能以轮椅代步而去。
——如果他曝露了身份,即使出得了三合楼,也会即刻大祸临头。
铁手向轿子里探了探身,一只大手温和但笃定的把无情的手按下去:“大师兄,还是我去。”
孙青霞只是看着,都感觉得到那掌心的和煦温暖。
无情却转手攥了攥铁手的大手。
他手秀,也瘦,且凉。
但这一攥却让人觉得卓然有力,即使握着的是铁手的手,也完全不会被比了下去。
而且这二掌一合,迥然的风骨,却合出了同一道断金切玉的气势来。
“二师弟,”无情说,“我知道你可以胜得了三合楼任何一人,但却很难在开宴之前赶得回来。”
铁手颔首道:“我知道。但不管我赶不赶得回来,以方应看之能,他也必然很快便能知晓,左右此事要被看破,不如我去三合楼闯阵,师兄赶赴神通侯府,好替我与之周旋。”
无情眼中神光一绽:“你护我空轿而行,可防官府二道伏兵。我尽力赶回,若赶不回,则要仗你镇场,争取时间。”
“至于方应看,”他话音转冷,“我知他心中有数,也让他心中有数。就是不授他一点把柄!”
铁手还欲再说什么,孙青霞却先开口道:“铁兄,你是个仁厚的人,即使你去了,制得住所有的人,你可下得了杀手?灭得了众口?”
铁手一滞,沉默不语。
孙青霞略带讥诮的道:“像这样的事,还是我这种魔头,和他这么大的杀性方才去得,我放得了手,也下得了手!也没有那么多顾忌,今天他扣我个杀官的罪名,我索性就杀他个干净,不枉了这罪名辛苦罗织一场!”
无情断然截道:“你也去不得!”
孙青霞蓦地一抬眼,语声冒火:“你这是什么意思?”
无情定声道:“你肩上受伤不轻,内伤也是甚巨,加上一路被人围攻,大量失血,此时赶去三合楼,你还能剩下几成战力?这趟浑水,看似仰仗群力,实则搅进去的人越少,戚少商就越有生机。你不是糊涂人,个中利害,我不多说。”
孙青霞气煞冷笑:“看来我真是行不得好,合该一辈子成魔!今日我难得好心一回,将我所知全盘相告,而今你倒将事情一人扛下,只身犯险,可气之极!”
铁手忙言道:“孙兄,大师兄拦你,就和拦我是一样,都是为了解决此事,助戚楼主一臂。”
孙青霞气道:“他拦他的,我可未必听!他也未必就拦得住我!”
无情看了看他,淡淡的道:“你刚才说,欠我一个情的吧?”
孙青霞不闻不理,怒气未消:“你这么做,把我孙青霞当成了什么人!”
无情充耳不闻,心平气和:“欠没欠?”
孙青霞青着脸,咬着牙:“欠了……”
无情气定神闲:“现在还我。”
孙青霞为之气结。
他盯着无情,眼里像要冒出青烟,薄如剑刃的唇紧抿不言。
他闭了闭双目,少顷复又睁开,仿佛用尽全力收回了一剑似的。
“好。”他说,“但我还有个问题,你,倒是打算如何过去?”
无情神色自如的道:“我要是不能坐着去,自然就只有一个法子过去。”
孙青霞冷笑:“你别是要跟我说,你借轻功一路渡空而去,助戚少商出得三合楼,还能在开席之前赶至神通侯府!”
有一个人回答道:“能。”
答话的不是无情,而是铁手。
铁手答了这个字,深深看了无情一眼,微喟道:“只是这样,就太辛苦了。”
后面这半句话,他是在平述着,有挂怀,但没有丝毫质疑。
孙青霞就在这个时候做了一件事。
他伸手,握住了无情的手。
天下间,有几个人敢去握无情的手?
天下间又有几个人握得住他的手?
但孙青霞就是握住了,手法一点都不精妙。既不迅捷,也不有力。反而很随便,很寻常,还有点慢条斯理,就像个老郎中要诊脉似的。
然而铁手也只不过看了孙青霞一眼。
无情连看都没看孙青霞一眼。
他只是看了看孙青霞的手。
握着他手的,孙青霞的手。
手上隐隐有淡青的流光浮动,宛若青霞。
孙青霞不但握住了无情的手,还去挽他的袖子。
白袖一掀,腕骨清瘦,但秀挺。
孙青霞合上双眼,二指向他脉门轻轻一落。
无情顿觉一股真气缓缓注入,游走周身,腹上旧伤立时被压制不少,更觉遍体轻快,灵台益见清明。
少顷,孙青霞收指,青光一褪,他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铁手一手扶住他,凝声道:“孙兄!”便欲助他导气归元。
孙青霞却扬手,不受。
他用袖口抹了抹唇边的血迹,冷冷道:“这是我一成的功力,你带着,权当代我同去杀他一场!总算……不负我孙青霞一诺!”
无情偏首相望,人还是淡淡的,一双眼似乎比方才又清亮了几分。
孙青霞方知这冷峻的人看起人来,可以清亮寒彻,竟然也可以清亮暖人。
触之沁寒彻骨,浸下去却静静生温。
孙青霞却偏傲然冲他翻个白眼:“你不必谢我!”
无情挑眉一笑,冷冷悠闲的道:“谁要谢你?”
他淡薄的笑意,难得的驻留不散:“我只是想叫你起开些,你挡到我路了。”
孙青霞蓦地被血呛到,顿时大咳不止。
又像大咳,又像大笑。
无情纵身飞出轿外,翩然远去。
五、有些机会是用来放弃的
戚少商耳中传来轻微的一点响动。
他盘膝而坐,双目微闭,但凭声音在脑海中还原出的画面异常清晰。
刚才是下茶的声音。
狄飞惊已经恢复自如了。
青釉刻花壶,青釉刻花杯。
壶身略略一倾,清水不徐不急地注入杯中,茶叶缓缓在水中打着旋,浮沉不定。
他低着头,看水色渐碧。
戚少商闭目,静坐,不动如佛。
狄飞惊坐在二楼的窗口,自沏自饮。
戚少商坐在楼下庭心,闭目养神。
他看不见狄飞惊此时的神情,但听得到狄飞惊的每一个动作。
落杯,下茶,执壶,斟水,他一一听得分明。
甚至听得到茶叶抖落杯中的细微响动。
三合楼是一间酒楼,狄飞惊却在此间喝茶。
他沏茶的方式也很奇特,不把茶叶放入壶内,而是直接下在杯中。
这是一种不再续杯的沏法。
他有意喝茶,但无意续水,只饮一杯。
他似乎是在给戚少商一杯茶的时间自救,也似是给自己一杯茶的时间作决定。
那两口银针突然发力,一往膻中,一往心脉骤然逼进半寸!戚少商双眉一锁,暗运真气相抗,两针对峙不下,渐渐被逼回原处。
但他至多也只能守住心脉丹田,暂时不使荣枯二针继续侵进,却无法将它们逼出体外。
蜀中唐能不愧是当今唐门第一流的高手,人还没有亲自出马,只这一记“荣枯五更梦”,险些就让他万劫不复。
倘若换作常人,反应稍慢一分,内力修为稍逊一筹,则中针当时,只怕就得功毁人亡。
好在,他不是常人。
他是戚少商。
他在中针散功,生死一线之际,聚起了一线真气,方保住了性命,但五更梦的毒性也已经发作,周身上下,如陷梦魇,半分也动弹不得。
狄飞惊喝第二口茶。
杯不深,茶更浅,不过两饮,就要堪堪见底了。
狄飞惊低首,十分珍惜的看着那小半杯残茶,好的东西,总是不可畅得的。
他手腕一翻,残茶泼尽。
他沏茶,本来就不是为了喝茶。而是为了思考一个决定,他已经想好了这个决定,茶再好,也没了喝下去的必要,至于茶味,不过是一个清香的意外罢了。
他手里仍然握着空杯,起身下了楼。
木制的楼梯在他脚下发出沉实的声响,不疾不徐,完全不予人压力,甚至还多少有些压韵。
戚少商阖目,一笑。
若自己不伤,则此时,此地,此人,此战,可合成一件快事。狄飞惊这杯茶,亦可以免了。
他毫不懈怠,不露破绽的对峙着两道针,不看外物,不听旁音,不作他想。
狄飞惊已经决定了下一个瞬间的事,而他,至少要抓住这一个瞬间。
狄飞惊已经下楼了。
太阳迟迟不落,微温的光线穿窗过隙,照在他身上。
今天的天色本来十分妖异,映的汴京城每一个角落都诡气森森。
然而狄飞惊站在那里,明眸深垂,身后一座古雅深黛的阁楼,手握一只淡天青色的细釉莲花杯,阳光照进他的周围,就现出一个最平常温煦的黄昏,仿佛是这轰轰烈烈的一天里,惟一一片是非之外的风景。
戚少商隐隐觉得狄飞惊在等,至于等的是什么,一般人想不到,也不敢想;狄飞惊也许想到了,却未必拿的准。
这个黄昏充满变数。这一点,不管是对于现在三合楼战力最强的狄飞惊,还是对于几乎战力全失的他,都是一样的。
他自嘲的闭目一笑。
也许自己反而等的更安稳些。因为对于一场本来十拿九稳的仗,变则乱;而对于几以置于死地的他,变则活。
院内无风。
可围墙外的一株桂树却无端起了风意。
很轻,只不过使得几点桂花随之曳了一曳。
这轻如鸟翅一振的风意,却让楼中的两人顿时动了!
狄飞惊霍然抬眼!
戚少商双目骤开!
桂树上方的天空忽然掠出一点白,就像鲜红天幕上现出了一个缺口!
狄飞惊根本不看来人是谁,一抬眼就射出一双眼刀!
射向戚少商!
前一刻,狄飞惊还淡静平和的像一幅画,让人摸不透他的心思,但此人一到,狄飞惊却当机立断的出了手,一出手就对戚少商下了杀着!
他乍一抬目,戚少商的眉间和心口立刻有了一种隐然的刺痛感流动。
待眼刀射出,果然是一取眉心,一打心口,上下两路激射而来!
几乎同时,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是那白衣来客折下了一段桂枝,扬手打了出去!
而戚少商睁眼的一瞬间,眉峰眼底神华大盛,袖中剑气激荡,白光一现,青龙剑破袖而出,御剑意当空一斩,与取己眉心的眼刀先对一招!
刀明如破空之月,剑耀如中天之日!
此时,正是傍暮时分,天空中日月同在,日欲落,月正出。
但戚少商这一剑的剑意却绝非日暮,而是日升!
交手一招,斩刀于剑下。
第二发眼刀则对上了那一小段树枝。
那纤细的树枝斜刺里飞出,横枝一拦!
眼刀锐气一炽,当头便削!
桂枝当即被削去一半,但毫无退意,探枝再拦!
眼刀再削!这次从中将其劈作两片,其中一片应刀落地,然而带着花的另一片却仍然力道十足,迎刀三拦!
眼刀三削!将桂枝削的只剩寸许长的一截,削尽了去势,但己身也是三削而力竭,内劲随风一卸。
桂枝随之飘落。
枝上有花,柔黄,纤小,香的很浓郁。
这一小朵桂花像是在刀剑交锋中长长睡了一觉,而此刻刀落了,剑收了,它却自枝头醒了。
一醒枝叶尽毁。
于是这花竟也舍了生!
它飘身跃离枝头,飞向狄飞惊!
戚少商的青龙剑与狄飞惊的眼刀只交了一招。
使的是“心有青龙一剑通”
是绝技,所以威力十足,代价也是巨大。
他凝聚心力使出剑意御剑,抵御“荣枯五更梦”的一线真气便稍稍一滞,毒性立刻往顶门一冲,荣枯二针也趁势逼进!荣针离心室,枯针距丹田,均只差堪堪一寸!
此时白影一掠,一人已落在他身侧,未及看清面貌,腕上先是一凉,是那人的手指搭在脉门之上。
这个人的温度,戚少商是熟悉的。
他的手总是凉着,大多数时候,人也是。
他蒙了面,跟衣衫一般的雪白色。
戚少商无端的想起自己也有一块,也是雪白的。
他有一个兄弟,那是雷卷。
他有很多旧友,譬如王小石。
他也有不少新交,比如孙青霞。
这个人,既不是他的兄弟,也不全是他的朋友。
他不是他的什么人。
世事更迭难料。时至今朝,江南雷卷的咳嗽声,不知今岁又要浊重上几分。王小石正在天涯一角,开着一间小小的铺子。孙青霞走时浴血,现在,也许对上了新的困战。
眼前这人,倒是常见常聚的。
有时是在某件公事的朝面,和他客气而冷淡的讲着官腔;有时是在一些莫测的人面前,疏狂相讥,针锋相对;在某个冷清伤感的早上,和他干了一坛酒;又在某段激昂惨烈的战役,与他一起受了伤,又一起杀了敌。
今日黄昏,不知在明日回忆里,又是何样痕迹?
无情一触戚少商的脉门,两眉不禁微微一沉。
他低声问了一句:“能否走动?”
戚少商不想这样答、却又不得不这样的答道:“还不行。”
无情旋即单手伸入他臂下,一掌拍地,携起他冲天而起!
这个时候,正是那一小朵月桂飞到狄飞惊身前的时候。
很小巧的花,幼秀的瓣,馥郁的香,只有一朵,却飞出了一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意态,且飞且绽,渐开渐盛。
狄飞惊却闭了眼。
闭上了他那双璀璨如倾城宝石的眼。
他出手。
大弃子擒拿手!
他出手的手,还握着茶杯。
他持杯,翻腕,于眼前一扣,邀花入杯。
瓷杯发出一声细微的清响,杯底迅速的裂开一道纹,一直爬延上杯口。
但杯子没有碎。
无情已纵身在天。
此时此刻,狄飞惊举杯的角度,恰对着拔地飞天的无情和戚少商,从高处看下去,就像是一个遥祝,一次碰盏。
杯上的裂痕很深,不过,到底是上等的瓷品,看上去裂纹不很明显,只有触手抚摸,才能感到痕迹分明。
狄飞惊知道,无情留了手。
向来出手无情的无情,这一次留了手。
而狄飞惊虽然没有留手,却也没有再出手。
他可以在无情将起而未起之际出招一阻,无情也可以在他闭目接花之隙补招再攻。
但两人都没有这样做。
无情敬招在先,狄飞惊承情领意。
有些机会是用来放弃的。
狄飞惊不徐不急的睁开眼,目送那两道白影越过了三合楼顶。
风雨楼主如白鹤。
名捕之首如白鸿。
转瞬杳然。
狄飞惊重新垂下了双眼。
六、一,二,三
无情携着戚少商飞出内堂小院,迅速而无声息的掠进了二层的一个房间。
他甫一入室,身形便是一颓,连自己带同戚少商一起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戚少商一早已经看出他气息不继,但此刻戚少商是连扶他一把的能力也没有,反倒是无情以手支地,动作灵活的撑起身子,顺带着伸手把他也拉了起来。
他双腿虚不着力,一双手却是很有手劲的。
戚少商心里很感慨,他纵横江湖这些年,这还是第一次尝到周身受制,不能动弹的滋味。
这滋味很不是滋味。
虽然他也失去了一条臂膀,也有许多不便,但一则他仍可行走、习武,还算是自由自在;二则他失臂之时业已成年、成名,心理上承受变故的能力也足以支撑他渡过这个难关。
而无情六岁时双腿已废,又因先天体质不能习武,能有今天的成就,他所饱尝的艰辛,不是自己可以想象的。
所以,幸福和不幸都是比较出来的,人当知足。
戚少商这样想着,眼神扫过无情,虽有蒙面隔挡,看不见他面容,却能感觉到他有些疲累,胸膛在微微起伏。
无情马上就察觉了,他简单解释道:“我遇着孙青霞,他已无恙,外间官府人多,只能我来,我只能这么来。”
危机并未解除,狄飞惊只是第一关而已。
戚少商叹了口气,这答案他大抵也能猜到。所以他没有问“你怎么会来?”
他直接说:“你当速回。”
无情点头:“我是要回去。眼下孙青霞人在我轿中,有二师弟相随,正往神通侯府去。开宴之前,我须得返回将他换出来。”
戚少商:“那还不走?”
无情挑了挑眉,道:“我穿了半个汴京城到这里,你在叫我原路回去之前,是不是该尊重一下他人的苦劳?”
戚少商早知是这个结果,也不争论,又道:“我身上之毒,你能解?”
无情摇头:“我解不了,只能制住。但我未见此针,并无十足的把握。”
他扬眼定睛,淡淡问了一句:“你敢不敢让我试一针?”
戚少商脱口答出两个字,淡然明断果决:“你试。”
无情微微抬起手,注视着戚少商丹田附近。
他指间也有针,细韧如丝,刚直如箭。
他执针的姿态沉着,端方,冷静。
但迟迟不动。手指的关节都绷的渐渐泛出青白色。
他杀性很大,但从不轻忽生命。而当遇险的是身边的人,更是会竭尽全力的去保全。
无情一双眼霎都不霎,仿佛他能透过衣衫,穿过皮骨,看见那一对毒针。
终于他手中银针徐徐压于指腹,食指微屈,针如箭,指如弓。
他指尖在针尾一弹,银光一闪,针如离弦之箭,刹时没入戚少商胸腹之间!
戚少商隐隐然感觉到体内传出一声金铁交迸的微响。
细微的像是幻觉,正是两针针锋相对,交手一招!
丹田内枯针立时一断为二!
针断杀意不断!
这一口断针,就像一头妖兽,竟藉断折之机夺了银针内蕴的巧劲,半根倒撞针箭,飞出体外,直取无情的眉心!另外半根则借力往戚少商丹田一坠!
戚少商内息大乱,一口血喷出来!
无情身一仰,半根断针险险贴额而过,同时指下精光连出,封住戚少商膻中几处要穴。而那堪堪避过的半根枯针撞进两人身后的红枫树干之中,那枫树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起来。
他皱眉,沉声叱了一句:“失手。”
戚少商侧首在肩头擦了擦唇角的血,洒然道:“无妨,再来。”
无情重又执了一枚针,这次,他用了顺逆神针。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如果这一次再失手,不用等到敌人来袭,戚少商就提前折在自己手里了。
但这次他反而轻松。
戚少商只见他神态若有所思,也不看针,只是淡淡盯着自己。指间一枚透着冷意的小针,在自己心口比了比,又收回去,针尖精光闪闪,换个角度又比一比……
饶是戚少商再怎么镇定如山,也不禁被那神在在的小针指得有些狼狈。
以他对无情的了解,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戚少商轻咳一声,道:“你这是要考量我的定力么?”
无情一双清亮眼微微一弯,仿佛是笑了一下,道:“我这一回再失手,你可就要在我手上英年早逝了。”
戚少商笑道:“你言重了。你可是无情,明器无双、算无遗策,你不会失手的,你怎么会失手?你失手就别做名捕之首了。”
两人相交多年,自有默契。
毕竟,他们是在交谈性命。交出生命和担负生命,都需要拿出人心最大的勇气。言辞轻快一些,彼此的心境也就不会太过沉重。
无情双目流慧,指间的顺逆神针寒芒亮了一亮,微哂道:“我知道戚楼主定力过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只是你心虽无惧,但此刻身体暂失自控,却是不能不紧张。我数三声再出手,请你静心澄志,尽力放松便是。”
戚少商瞥了他一眼。
无情雪白的蒙面上方,一双眉眼还是十分好看的微微弯着。
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戚少商心底升起一股熟悉的不踏实感。他重重咳了一声,正色道:“戚某虽然算得上耐磨,可不禁你成大捕头妙策折腾。我要事先说好,绝你念头——你可不要数到二就出手了……”
无情点点头:“放心。”
戚少商合目调息。
无情定声道:“好,我现在数了。”
殊不料他刚刚说到“数”字,挟针就朝戚少商胸口一拍!
戚少商犹在静心等那三声,全无防备。顺逆神针应声钻入心脉!
无情这一针和前一针截然不同。
前一针巧。取位,出手,落针,无一不巧。然而越是奇巧,被那荣枯两针借力打力,反而越是凶险。
而这一针,根本就是一掌拍进去的……
无情一针拍进他的胸膛,方才不快不慢的数道:“一。”
戚少商一个“你”字叱了一半,又被经络中汹涌而来的刺痛呛了回去,只好咬牙切齿。
顺逆神针分毫不差的点在荣针针尖,以大巧若拙之力,当即把荣针逼出了心室!
“二。”两道银针一路走脉疾行。
“三。”三声数毕,顺逆神针已一鼓作气将荣针逼到一处。
戚少商身上,有一个死角,那就是他肩左断臂之处。
眼下两针正是对峙在此。
荣针一出心脉,戚少商顿觉滞重的内息一轻,仿佛除去了一副重枷,他当即以内力一催,将“五更梦”的毒性压了下去,手足立时恢复自如。
无情到这时方才脸色稍霁,紧绷着的背脊也放松了些。
他很有道理的说:“我并没等到数到二才出手。”
戚少商真想仰天长笑:“是。你真言而有信。若将来你有今日,戚某一定全力还你这个人情。”
他缓缓运起“一元神功”,以导气归元。无情亦利用这点时间,一面调理气息,恢复体力。
“你所中之针蛊,应是豢养于红枫之内,毒性随树木生长而灌注其中。启用时,针以机括发射,虫却以香为引、认血而动。唐树燃香诱蛊,向狄飞惊出手,狄飞惊身上沾染了线香气味,是以此针乍一发动,只袭向狄飞惊,待香气一散,蛊虫便不会留在狄飞惊体内,而只会迫切寻找血主。你和杨无邪的血样,怕是早就被唐门采集在握。”
戚少商沉眉道:“对蔡京而言,杀我是第一要事。但对方应看而言,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无论哪一方受创,都是一件好事。唐能赠他这件活暗器,他并不只拿来对付我,而要捎带上狄飞惊,无论狄飞惊杀我,还是我杀狄飞惊,或者两败俱伤,他都能得利。而狄飞惊一旦行差踏错,也会被蔡相猜忌,得不偿失。”
无情颔首:“所以狄飞惊处处谨慎,留有余地。”
戚少商冷冷道:“他初以沏茶暗示‘杀相’二字,而后先发制人攻唐树中针,刚才又与你交手一招,无一不留着两可之选择,我若势败,他便杀我,若生变故,他便留手。”
“六分半堂虽依附蔡京,蔡京又复相在即,但蔡相毕竟业已老迈,方应看为除我与蔡京联手,若成功挫了金风细雨楼,下一个要铲除的就是六分半堂,这一点狄飞惊不会不知。他虽不见得就投了方小侯,但也不会跟着蔡京苟延残喘。”
无情眉扬道:“杀你,只是其中一步,哪怕杀不了你,一个刺杀命官的罪名扣下来,你和风雨楼都要败亡。最可怕的敌人,不是唐能这道暗器,也不是罗睡觉和吴其荣,反倒是那一队皇城司戍卫。你不杀他们,他们便杀你们;你真杀他们,便坐实了行刺杀官之罪。孙青霞以他独有的‘腾腾腾’尽杀戍卫军,又一路造势,引官府全城围捕,是拿他自己的名声,全风雨楼之清白。”
戚少商喉头耸动了一下,目光沉郁中透出凌厉,神容在微微的震动:“一场局变,累得军师身故,青霞亡命。我却没死,我还活着,我要活着出去,为了他们。”
他语声仍然冷傲清锐,而眼中已微湿。
他自少年得志,每段人生,都为龙首,领袖群伦。
他结识了无数热血志士,有很多生死弟兄。
有许多人为他的人生而死。
他每一天都比昨天寂寞。
无情看向格子窗外:“这一仗,也许才刚刚开始。”
戚少商也看着窗外,看见三合楼外一小块愈见殷红的天色。
狄飞惊刚才冲茶的地方,是三合楼最好的一处雅间小院,位于酒楼最深处。而两人眼下所在之地,则是三合楼的主楼,分南北两廊,一层大堂接待散客,二层都是独立的厢房,像这样的房间有四十余间。从北廊出去,穿过外围的小三合,便可出楼。
刚才一番激战,尤其是孙青霞发动了“腾腾腾”一路冲杀,里里外外的酒客、伙计、厨役、歌妓,都逃了个干干净净。
楼中一片死寂,但空气中似乎总隐隐浮动着暗流杀机。
戚少商硬生生吞了一口血,胸臆间也似被热血灼烧起来:“你我也有些时日不曾并肩而战了。”
无情:“你现在能使出几成功力?”
戚少商道:“六至七成。”
无情冷诮地道:“我要是方应看,一定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倾全力将你击杀在此,绝不会容你出楼。”
戚少商道:“还好,我们有两个人。”
“不。”无情容色清冷,语气笃定,“是三个人。”
他话音未落,忽然扬袖打出一道精光!
“叮”的一声,精光打在疾疾飞射而来的一道小箭上
这道暗箭直穿房门而入,被那精光一撞,在距离两人不到三尺之处方向一折,竟从木门打穿的小洞中穿了回去,倒射向发箭之处!
无情双手一拍地,人已掠了出去。
与此同时,戚少商平地一翻,险险让过地上倏然冒出来的一道明晃晃的白刃,手提青龙剑一剑插入地板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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