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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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浮屠 第十九章 狗肉方,窝丝糖

月上中天,马贼山寨的广场上一片寂静。

燕唐躺在广场东边的铁笼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山寨门口高索上的一只黑头夜枭,它正竭力把尖硬的喙伸进人头笼子,撕咬着里面的一只人耳。

燕唐把这血肉模糊的场景当戏看,广场另一头关着的阿六却把整个头都缩进皮袄里,将夜枭吃夜宵的声音隔绝在外。

这是正常人都会有的恐惧,他们栖身的铁笼,距离高索的竹笼只有咫尺之遥,实在太容易产生对于自己头颅最悲观的预料。

 

原本关押燕唐和阿六的笼子是挨在一起的,这么做的结果就是两人隔着笼子从白天对骂到黑夜,吵得马贼们不胜其烦,只好将两个笼子隔开,一个在西头,一个在东头。

此时此刻,万籁俱寂,连看守他的马贼都打起了盹儿。燕唐失去了吵架的对手,也失去了思考怎么逃出去的兴趣。

他盯着那只夜枭胡思乱想,想着自己若能突然肋生双翅,逃走之前必要飞到那寨门上撒一泡尿才算解气。

 

夜枭突然停止了进食的动作,它勾着头,定定地看向燕唐这边。

但燕唐知道它看的不是自己。

在他身后,传来一个人发出的两种声音,马贼皮靴踩在沙地上的唧唧声,还有一口好牙咀嚼食物的咯吱声。

夜枭静静地与这人僵持了一会儿,突然呱地大叫一声,飞离了人头竹笼,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燕唐没有转身,但他和这只被打扰的夜枭一样,感知到了背后这个人身上令人不安的煞气。

 

看守的马贼后知后觉地被夜枭的叫声惊醒,一睁眼看见眼前的人,吓出一身冷汗:“大当家的!”

王瘟拿着一根肉条,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把那马贼赶出自己的视线。

然后,他就站在铁笼前,对着燕唐的后脑勺津津有味地吃肉。

燕唐鼻孔张了张,猛转头,果然看到王瘟手里拿的是他珍藏的狗肉条。

他被押上山时,身上所有的财产也一并都被劫走,藏在小快腹下的肉条当然也不例外。

 

王瘟见他回头,对他的手艺不吝惜地表达了赞赏:“味道不错。”

燕唐吞了一下口水。

王瘟问:“怎么做的?”

燕唐不吭声。

王瘟干脆在铁笼前面席地一坐,抽出他那把漂亮的嵌宝匕首,从肉条上细细切下一片放入口中。

“我喜欢吃肉。”他自言自语地道,“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是肉,我就爱吃。”

他看向燕唐:“你呢,你喜欢吃什么肉?”

相似的喜好到底是引起了燕唐的共鸣,他吐出两个字:“狗肉。”

王瘟点点头,说:“等天亮了,我让我这里的厨子来找你,你把这狗肉条的腌制方子说给他。”

 

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可别说谎话,人肉铺子的事情你骗我,我没杀你。狗肉方子的事情若骗我,我可是要剥你皮的。”

燕唐嘿嘿一笑,露出得心应手的疯相:“我只吃狗肉,不吃人肉。这年头,人不如狗,人肉哪里比得过狗肉好吃?”

王瘟慢条斯理地嚼着:“我知道是你。”

他一边吃,一边若不经意地瞟了燕唐一眼:“我还知道,我让人把你们两个都拉出去杀了的时候,你不作声,也不反抗,但手里捏了个小刀片,只等人动手时暴起一搏,对不对?”

燕唐不承认,也不否认。

王瘟的眼神在他手臂上溜了一下,又溜到他的脸上,像一个心中有数的大人看一个藏了糖块的孩子。

 

燕唐臂上的肌肉不自觉地绷了一绷,皮护手夹层里的小刀片也随之朝肌肉贴了一贴。

恶人是最了解恶人的。这个人看起来不像是个大恶人,但燕唐下意识能感觉到,他拥有自己见识过的恶人身上所有的特质。

 

“我只有一件事不明白。”王瘟撩起衣襟,仔细地擦了擦刀,“你找同伙,不找跟你一样的人,找了一个和尚和一个女人是怎么回事?他们是你什么人,让你宁可冒险拼命,也不说出他们保命?”

燕唐眼皮一耷,干脆开始装睡。

王瘟并不计较他的充耳不闻,继续道:“女人我没什么兴趣。我只想知道,你勾结的和尚,是那个会治病的,还是那个会要饭的?”

 

燕唐蓦地一睁眼,正对上王瘟仿若静止的双瞳。

王瘟哈哈一笑,用力咬下一块肉,转身离开了铁笼。

他每个问题都没有得到燕唐的回应,却仿佛每个问题都得到了答案。

 

 

妙方倒提着米袋,用力抖了抖,几粒米从袋子的隙缝中掉出来,落在缸中。

时至今日,方圆百里最远一个镇子的米价也已经涨到了六十文一斗,便宜的陈米早已被抢购殆尽,只剩下这些高价米供给有钱的人家享用。他能带回来的米越来越少,分出去的米却越来越多。

他盯着这些仅仅能覆盖住缸底的米出神。

他这两年常常会有一种错觉:须乌寺的这口米缸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大洞,无论他放多少米进去,都会很快漏得一粒不剩。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口缸装满白米的样子了。

上一次满缸白米的时候,还是他的恒思师叔开粥场施粥那天……

 

妙方的衣袖被人扯了一下,思绪随之中断。

他低下头,看见捧着碗的阿甜,眼巴巴地看着他。

“我饿。”阿甜说。

“你昨天吃过了。”妙方重复了一遍缁镇饥民的吃饭法则,“两天一顿,这是在这里吃饭的规矩。”

阿甜指着米缸据理力争:“明明还有米,而且这些米够我们吃很久了!”

妙方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分米原则:“这些米不光是我们要吃。”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和阿甜解释了,但阿甜仍然跟第一次听见这事的反应一样大。

“为什么要给他们饭吃?他们又不会给你钱!”

 

妙方看着她愤怒的小脸,内心浮现的却是缁镇饥民巷的一张张面容。

接受施舍一旦成了习惯,无论大人还是小孩,人人都觉得自己分到一口饭是理所应当的。

倘若缁镇的饥民们得知,他们的口粮平白又被分薄了几口,大抵也会同样理直气壮地向他发起质问……

他淡着一张脸说:“你也不会给我钱,我不是也一样给你饭吃了吗?”

 

阿甜憋了半天才无力地抗辩了一句:“是你们寺那个小和尚说,你会给我一口饭吃的。”

妙方:“他说我会给你一口饭吃,没说我会天天给你饭吃。”

阿甜又气又急,道:“可是,我还给你报信了呢!”

“报信?”妙方一脸不解地看着她,“报什么信?”

“马贼的消息!马贼知道那天打劫菜人铺的人里有个和尚了。”阿甜瞪着眼睛,带着点威胁的意味看着他。

 

她当然认得出来,妙方就是那天的三个人之一,而且她也知道,那个叫不饿的孩子就是缁镇人。

妙方认真听她讲完,眼都不眨地说:“那又不是我,和我有什么关系?”

阿甜愕在当场,完全没料到这和尚扯起谎来竟能如此面不改色。

她气极叫道:“你不承认,还有不饿呢!你们就是去找他的,我知道!”

 

她的视线突然一暗,是妙方微微弯下了腰,挡住了面前的光线。

和尚两手按着她的肩,倾下身子凑近了些,盯着她。

 

他的眼神仍像兄长一样温和。

他的声音也跟往常一样和善。

“据说,马贼抓了菜人,都会在菜人的身上烙个记号。”

 

他又凑近了一点,像说悄悄话一样,放轻了声音对她说:“不饿的身上没有。”

阿甜感到他的左手在自己肩头力度不大地捏了一下,那正是自己身上烙记的位置。

他突然变了语调,冷冰冰地说了一句:“但是你有。”

烙记上传来的触感和话语中透出的寒意,让阿甜毛骨悚然地打了个冷颤,再抬头看去,那和尚却已恢复了常态,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妙方把阿甜带了出去,锁上了厨房的门,然后去大殿做他耽搁已久的晚课。

他听见阿甜蹬蹬蹬地跑回禅房,砰地一声摔了门。

妙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个小孩子有着野草一样茂盛的生命力,只需要一口米汤就能从濒死中重获新生。

她也是狡猾的。在恢复了意识之后,她仍然不肯睁开眼睛,只为了能继续吃到食物。

妙方几乎以为自己救的是一个缁镇本地刁民,成年人对着他施展的那些个骗米神通,这孩子仿佛无师自通地都会。所以他也不得不拿出对付成年人的那些办法来对付她。

在成年人的狡诈蛮横、小孩子的无理任性都不奏效之后,她原本的一点感激之情也随之消失,只剩下果腹的需求。

妙方的态度始终不变,他普度众生,不看众生百态。

 

阿甜裹着一件旧僧袍,不死心地从门缝里窥视着妙方。

她看到妙方念完了经,走到自己的禅房窗前,把窗台上的一盆花搬到了大殿的供桌上。

那是一盆很好看的花,可以算是这座破落的寺庙里唯一像样的礼佛供奉。和尚还细心地在花瓣上洒了些清水,使花儿看起来更加娇艳喜人。

之后,他站在佛前开始无声地祷告。

 

残旧的佛像,静默的和尚,娇美的鲜花,这是一幅很安详平和的画面,对于阿甜来说尤其如此。

她就像一棵被人踩进沼泽里的幼草,在就要窒息而亡的那一刻,奇迹般地被移植到了桃源之中。

但不知为什么,她喜欢不上这里。

    大概是因为桃源里也一样吃不饱饭吧……

 

 

夜色无声退去,太阳照常升起。

多数人在饥饿中醒来,为新一天的果腹之计而忧劳。

但仍有那么一小撮人,总能有办法活在餍足之中,甚至能找到做皇帝一样的排场和乐子。

比如今天早晨的马贼山寨,就像这灾区荒山里的一座皇宫一样热闹。

 

蔡安笼着袖子缩在一群二掌柜和账房先生里,随着人群浩浩荡荡地上山。

马贼俨然已经成为这一带的最高统治者,每个月的月初,梁州府的米行当铺、青楼赌坊、以及本地的大户都要派家中的得力管事上山,给马贼奉上供养,以换取暂时不被明抢豪夺的安生日子。

上山给马匪送钱这差事没人愿意干,但又不得不干。蔡安就是因为敢接这活儿,且居然能和几个马贼头目处得不错,才颇得李家米行大掌柜的信任。

 

别家的账房先生们照例压着嗓子喋喋不休地抱怨,蔡安却没什么心思参与,只是嗯嗯啊啊地应和几句。

一人道:“蔡先生今日怎么这样安静?”

蔡安指指嘴巴,含含糊糊地说:“生了口疮……含着药呢。”

那人讥笑道:“什么药?我都闻见是糖味儿了。蔡先生忒也小气,怕我们和他讨要哩!”

旁人听了便纷纷笑着起哄。

“怪道人家深得李大掌柜器重呢,蔡先生就是个铁铸公鸡铜羊羔,一毛不拔。这等人管着账,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等年景,蔡先生还有买零嘴儿的余钱,看来李家米行的生意果真是不错啊。”

“你们也说他一毛不拔了,哪里肯掏钱买这稀罕吃食?照我看,是哪个风流乡里的小女子贴补的吧?嘿嘿……”

“是了,人家蔡先生是读书人,风流才子,不然早先怎会闹出在米仓里藏女人的风流韵事?”

……

 

这些人或酸或嘲,蔡安也不辩驳,只把口里那块窝丝糖咬得脆响,引得旁人又馋又恨。

他品着那香甜的滋味,又想起了昨天早上的一幕。

当时他正在头痛燕唐所赐的那笔烂账,伙计进来通报说,有个脏兮兮的小和尚指名道姓地来找他,待他出门看时,那小和尚却已跑远了,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放在米铺的秤台上。

那是一包窝丝糖,摆在最上面的那块糖嵌着三个大米粒。

 

蔡安一下子就看明白了这糖里包含的意思。

三个米粒,代表的是叁号米仓。而叁号米仓,就是数月前他藏匿那个从缁镇出逃的小女子的地方。

虽然他并不知道小女子为什么摇身变成了小和尚,但他却很清楚地知道,缁镇王家的五姨娘已经再次出逃很久了。

而且,梁州府最近还沸沸扬扬地风传着一个消息,说有三个不怕死的家伙连锅端了马贼的菜人铺,惹得马贼到处搜人。据说有一个是和尚,有一个是女子,还有个贼头贼脑的汉子。

 

几件事撞在一起,让李家米行的账房先生产生了一种诡异的直觉:

和尚是谁暂且放在一边,单说女子和贼,怎么老感觉是自己认识的那两个货呢……

 

蔡安的这个疑问,在他踏进马贼山寨之后瞬间就得到了答案。

他一看见广场大铁笼里那个精力明显过剩、精神也明显有病的贼汉,脑仁就不由自主地疼了起来。

燕唐也一眼看见了蔡安,马上露出了兴高采烈的神情。

蔡安在他喊出自己的名字之前怒喝了一声:“好你个王八蛋,你竟在这里!”

 

他身旁的人纷纷侧目,引领他们的马贼也提起了警惕,问道:“怎么回事?你认识这人?”

蔡安满脸愤懑,戟指道:“上回就是这家伙劫了我的盘缠,把我的驴都抢走了,害得我好生凄惨!”

随行的人有几个知道他数月前被人打劫的事,遂不嫌嘴碎的和马贼叙述了一番缘由。

 

几人说话的功夫,蔡安似乎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愤怒,挽起袖子大步纠纠地走向了铁笼,大有要胖揍燕唐一顿的气势。

他掏出一个鼓鼓的荷包,财大气粗地拍在看守燕唐的马贼手里,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兄弟行个方便,让我过去揍这厮一顿出口恶气!”

那马贼乐得有钱拿,又有热闹看,遂掂着荷包让开了路。

 

燕唐蹲在笼子正中,似笑非笑地看着蔡安,任他把麻杆儿一样的胳膊伸进来,一把揪住了自己的领子。

蔡安抡着拳头,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没头没脸地往燕唐身上招呼:“杀千刀的坏贼、混蛋!真是恶有恶报!让你抢我东西,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这人渣!”

燕唐不是很认真地闪躲着他的拳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嘟哝了一句:“骂得这样难听,怕不是真心的……”

 

蔡安在打骂中低声夹带了一句:“我账册呢?”

燕唐一脸笑嘻嘻,居然在和他撕打的间隙中小声作起了歪诗:“人在账册在……人完账册完……还想要账册……弄我出去先……”

蔡安压着嗓子没好气地说:“拿好,自求多福。”

他又和燕唐撕扯了几下,狠狠朝铁笼啐了一口,方才悻悻地走了。

燕唐理了理被扯歪的衣襟,把蔡安塞过来的一个小东西悄悄藏在了袖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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