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二十周年|无情同人】旧歌 之三 燕云飞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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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狮狮
现在是亥时。
在白店,从这个时辰开始,一直到翌日天明,被称为“狮狮时间”。
狮狮原本不叫这个名字。
她投身在店里做了皮肉生意,便常听南来北往的客人说:宋都最大的青楼有位花魁叫李师师,乃是大宋第一流的妓女,风传连皇帝都曾睡过。
她听了只觉这位前辈厉害得不行,遂怀着崇拜之心改名自勉,期望自己在卖身事业上如前辈一般做出一番大成就。
她不识字,自不知李师师的师是哪个师。黑大掌柜依着读音列了好些字,从“诗狮虱柿尸”这一堆里帮她挑出一个,说这个最好,顶顶威风。
从此,她便起了个花名,叫狮狮。
只可惜在白店这种鬼地方,八百年都碰不上一个像样的客人。
所以,当狮狮第一眼看见那个穿白衣的俊俏公子时,魂都跟着飞了。
她本来第一时间要赶去“来钱”的,却在路过“发财”的时候被病汉拉了进房。
病汉是狮狮最没兴趣的房客,因为他看起来既不俊俏,也不有钱。但狮狮仍然拿出了荒山野店暖床姑娘的敬业,例行公事地向病汉介绍了她的所长。
之后,她昂起头,摊开手:“可以陪你多玩几个花样,但我额外要半两银子的打赏。”
病汉的声音很麻木:“谢谢,不用。”
狮狮“哦”了一声,转身就走。
病汉:“等等。”
狮狮心里嗤笑一声,袅袅婷婷地扭过身。
病汉摊开手,掌心卧着一片金叶子。
狮狮眉开眼笑,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张臂就往病汉身上扑。
病汉指尖一动,金叶子抵住她火热的胸脯。
他哑着声音,在她耳边道:“拖住隔壁的人,这个就是你的。”
狮狮揉了揉眼睛,金叶子在昏暗的房间里熠熠生辉。
她一骨碌爬起来,两眼泛光:“左边的隔壁还是右边的隔壁?”
“哪边都行。”病汉嘴角微翘,“不拘哪个,从你踏进房门开始,每多拖半个时辰,我就多给你一片金叶子。”
狮狮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我会好些花式的,拖一晚上都使得!”
“我只有一个要求。”病汉盯住她,慢慢笑了一下,“你要叫得大声些。”
狮狮弯月似的眉尖翘了翘:“你花银子,让别人嫖,图什么呢?”
她问出了口,其实有一点后悔。
黑大掌柜曾无数次揪着他们每个人的耳朵提醒:好奇心是很危险的。不管遇到多奇怪的客人,一定、千万,不要好奇。
可狮狮是个忘性很大、好奇心又很强的姑娘,总是克制不住自己。
病汉诡笑一声:“我不爱干,但爱听。”
“男人都是爱听的。”他垂了眼,淡淡道,“千万别吝惜嗓子,也不必非得等到成事。挨了身,你便叫,叫得越好听,我给得就越大方。”
狮狮恍然,粉帕一甩,抛下个“包你满意”的媚眼,转身带上了房门。
“揾金”客房。
很不巧,“来钱”的客人眼下不在。
恰巧狮狮也没有完全做好心理准备。那公子虽长得令人心动,却有一种“姑娘勿近”的气质,她还是稍稍有点怵。
狮狮好色,也爱钱,在色与钱面前,更爱钱。
时间就是金叶子。她略一思忖,觉得不如先将那卖皮货的行商拿下,只要他不是个银样镴枪头,赚个三五根金叶子不成问题。
可狮狮万万没想到,行商没有半点要上床的意思。
“我不敢嫖的,我怕老婆。”行商摆出一副良家男子的嘴脸,一本正经地说。
狮狮大恼:“你不说,你老婆怎会知道!”
行商连连摇手:“我老婆鼻子可灵,但凡我沾过其他女人,她便知了。”
任凭她费尽口舌,行商始终坚贞不屈、守身如玉。
狮狮只好说:“你从了我,我分你一根金叶子。”
行商大奇,问了缘由,不由得大笑。
他热情地鼓励狮狮去敲“来钱”的房门,还好心为她出谋划策。
譬如:越是有“姑娘勿近”气质的人,越是容易在姑娘身上吃瘪。
再譬如:宋人男子去逛青楼,多喜欢掺和些琴棋书画之类的风雅事,不可上来就滚床。
狮狮困惑:嫖妓不滚床,那做什么?
行商便将宋地青楼的种种风月节目说与她听。
狮狮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无限麻烦,一样也做不来。
她充满挫败地轻叹了一声:“操。”
行商好言相劝:“操要操在心里,不可挂在嘴上。”
狮狮怏怏道:“你说我要怎么才能让那个俊公子和我滚一晚上的床呢?”
行商笑道:“这我哪里知道?不然你去给他弹弹琴,唱个小曲儿试试?”
狮狮苦恼:“可我没有琴,也不会唱小曲儿呀。”
行商咋舌:“你来卖身,连个装门面的物件都没有?”
他这一提醒,狮狮还真想起一件东西。
曾经有个乐师被店里宰到掏不出半文钱,拿了把旧琵琶抵账。她研究着弹过几天,指甲生疼,没几日就丢开了。后来这琵琶被屠仙拿去,如今正给厨房里的三脚肉案当义腿。
一刻钟后,狮狮扛着琵琶,大马金刀地坐在后厨的门槛上,努力回忆曲谱。
她冥思苦想而不得,扭头向屠仙求助:“你还记得我学琵琶那会儿的调子不?”
屠仙擦着案板,点了点头:“那几天,掌柜的弄回来几只上好的山鸡。”
狮狮:“我问你调子。”
屠仙眼中流露出忧伤:“你弹出来的调子,鸡听了都不下蛋了。”
狮狮气绝。
屠仙认真地道:“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拿这个玩意为好。”
狮狮:“你不懂,琵琶是风雅物件,可为女人增添气质!”
屠仙倒提菜刀,用雪亮的刀身当做镜子,横在她眼前:“你扛琵琶的气质像扛猪腿。”
狮狮呼地站起来,扛着琵琶跑开去。
白店的捞钱花样可能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庄怀飞刚要出门,就被一个风风火火跑来的姑娘堵回了房里。
姑娘跑得急,说话有点喘:“你,暖床,要不?”
“我,暖床,这个!”她比了个拇指,不像给庄怀飞比的,倒像是给自己打气。
庄怀飞只觉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动。
无情大约在半刻钟前离开了客房区,他本来正打算出房,再次寻找刺杀的机会。
今夜的白店杀机四伏,可店里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脑子缺根弦、要钱不要命的德性。
他正要开口拒绝,狮狮却终于喘匀了一口气,果断地道:“来不及解释了。”
她一指屋角:“帮把手,给我把这柜子移开。”
半刻钟后,庄怀飞对着柜子后面的土墙,心情复杂。
墙角有个明显积年失修的大洞,堵着件破棉袄。狮狮倒提琵琶,用力一捣,把洞口重新通开。
隔壁“来钱”客房的床脚露了出来。
狮狮扑哧一笑,拍掌道:“我就知道,阿簋那懒骨头,是不会好好堵洞的啦。”
她早想好了,什么弹琴唱曲儿,都不如趁着人不在,先爬他的床实在。
她心中得意,冷不丁抱住庄怀飞,“叭唧”亲了一口。
这姑娘亲起人动作之敏捷,不输武林高手,庄怀飞空负一身好功夫,一下不防,竟给她亲个正着!
狮狮看着一个大跳跳开、如同被人刮了一个耳光似的庄怀飞,捂嘴一笑:“等会儿我若得空,回来好好报答你。”
她说完,一猫身,从洞里钻了进去。
阿簋往床上舒舒服服一倒,从枕下摸出根挖耳勺,开始掏耳朵。
虽然半点没遗传到耳匠爹的手艺,但每当心情不佳时,他还是习惯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放松。
他从小是被吓大的,倒是不会把那病汉的威吓当回事。但病汉的话戳到他心里几个陈年老疤,也让他想起了好久没有再想起的耳匠爹。
耳匠爹喜欢宋国,他这个真辽兵当得马马虎虎,假宋人倒是做得似模似样,等闲露不出破绽来。
他手艺也是真的好,短短几年,就有了许多熟客照顾生意。
后来他攒了点钱,便赁下一间小房,将耳匠挑子升格成耳匠铺子。
耳匠爹在铺子开张那日摆了酒席,把平日里交好的街坊四邻都请来吃酒。
那天他喝得很醉,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略微清醒些后,却见席间安静得可怕,街坊们都齐刷刷盯着他,再不复从前的熟悉和亲热。
人是一种很奇妙的动物,在决心抛弃一些东西时,总以为抛弃得很彻底。实际上大多类似一刀剪去表面的茎叶,根须都扎在灵魂里。
耳匠爹藏身宋地许多年,一直给自己绷着弦,从不提起过去。
其实他的醉言醉语也没有说什么了不得的。
只不过,他说的是契丹话。
窗口传来“笃笃”两声,打断了阿簋的思绪,一个熟悉的影子映在了窗上。
黑大掌柜的声音无情响起:“起来卖货,‘来钱’的客人要添火烛。”
白店的火烛跟其他东西一样,物不美,价也不廉。但客人好像全不在意,要了两盏油灯还嫌不够,又让他找蜡烛。
大晚上点这么多灯干啥?作法吗??
这话阿簋自然是不会问出口的。虽然休息时间被临时叫起来干活的滋味不好受,但他身为白店伙计的理智还在。
——银子就是爹爹,房客就是大爷。没问题,给你,大爷!
他把两盏油灯、十根蜡烛堆在桌上,很快算出了一个缺德价,伸手收钱。
客人没有掏钱,他掏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小刀。
阿簋一点也不惊慌,他目光朝对方的轮椅溜了溜,嬉皮笑脸地说:“就您这身板还学人打劫呢?劫财还是劫色?”
无情瞟了他一眼,淡淡道:“脱衣服。”
阿簋的十分嬉皮笑脸很快就变成了三分惊悚加七分绝望。
由于他没有配合“脱衣服”这个无理要求,客人就往他身上飞了一刀。
然后他身上穿的里三件、外一件,就齐刷刷被划成了破布。而他被点了穴道,光溜溜地定在了原地。
他生无可恋地看了无情一眼:“客官,你来真的?”
无情衣袖一挥,桌上的灯烛随之一起,立在了桌上、墙上、地上。再一弹指,这些灯烛就都亮了起来。
小小的杂物间顿时亮如白昼。
阿簋的身体亮如后厨褪了毛的生猪。
“你你你!你别别别!”
“你听我说!这个真不是我的活儿,我们有专门的暖床姑娘!”
“信我!我们店的姑娘人称幽州李师师,保准让你满意!”
无情端着一盏油灯,对阿簋的聒噪充耳不闻。
他几乎是一寸一寸地观察着他的皮肤。
阿簋大喘气:“你再这样,我要叫啦!等我们掌柜的过来,你就死定了!”
无情朝门口偏了下头:“找到了。”
阿簋目瞪口呆地看见黑大掌柜推门进来。
然后,打着灯看他肉体的男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无情指了指阿簋的腰眼,那里有个很小的伤口,隐蔽得就像几粒小痣。
黑九点头:“能取吗?”
无情不答,只微微用力,戳了一下那个位置。
只见那块皮肉一跳,迅速瘀结出一片深红,而阿簋却麻木不仁,好似全无所觉。
“金线蛇一旦入体,会先将头颈要害藏入深处,且能用特殊的秘法向主人传递己之动向。通常情况下,要么由主人的骨笛引它出来,要么等它自己出来。倘若以外力介入,它会立时钻入脏腑,伤及寄主性命。”
黑九言简意赅:“有没有‘不通常的情况’?”
无情点头:“有。”
他放下油灯,看了阿簋一眼。
阿簋再懵懂,也多少反应到,自己身上大概发生了什么不对劲的事。
但他此刻的处境实在过于恼火,所以他依然向对方报以怒目。
这个看上去十分荏弱的男子挑起了眉,冷酷地问了句话:
“是男人吗?”
年方十七、还在发育的阿簋先是惊愕,后是羞恼,下意识地朝下面看了一眼。
(你大爷的,什么意思?!)
07 得加钱
无情一回到“来钱”,就察觉房中有人。
油灯已经熄了,房中漆黑一片,空气里似乎游离着一股甜丝丝的香粉味道。床帐被放了下来,随着窗缝透进来的小风翕动。
无情来到床边,二话不说,将床帐一掀。
床上躺了个姑娘,闭着眼睛,气息匀长,不知是昏是睡。
无情的眉尖意外又不意外地凝了一凝。
于他而言,白店这帮又聪明又二的家伙没完没了的瞎搅和,比真正的敌手还麻烦十倍。
他伸出手,准备探一探这姑娘的脉息。
就在这时,忽闻一声低喝,一道凌厉的腿风从床下疾扫而来!
房中竟还有一个人!
此人出腿奇快,直取他座下轮椅!
这一招出其不意,发难的角度亦是刁钻,连无情也来不及闪避。
他避之不及,索性不避,指下一按,座椅底部刷刷窜出两道白刃!
却见那人攻势分毫不减,硬生生迎上了刀锋!
刀锋利!
腿风更利!
只听“铮铮”两声脆响,两道白刃竟被一蹴而断!
而那人双腿与刀锋相接,却只在粗布绑腿上划开一道裂口,不见留下半点伤痕。
无情一扣扳掣,轮椅疾偏,侧滑出去!
可那双腿却以一个奇巧的角度一勾一折,朝轮椅底座追踢两脚!
但这一回无情却已先行启动机关,那人一踢之下,正中底座铁板,招式极轻微地一震,似也讶异于这轮椅机关之多变,但转瞬又果断一绞,力道刚猛如劲风,竟欲将无情连人带椅掀翻出去!
轮椅掀倒的同时,无情翻身离座,指尖一弹,两片飞棱从姑娘腰间贴衣而下,击穿床板,将那人从床底逼了出来!
庄怀飞就地一滚,堪堪躲过飞棱的利刃,他尚未起身,足踝已先在床侧一蹬,整个人像一头扑攫飞鸟的猎鹰般弹了出去!
他在发动攻袭之前,已想好了无情会如何应对。
无情轻功再好,在这不大的房间内也无从施展,他若被逼离轮椅,必然飞身后撤,寻找落点。这一瞬之息,就是最好的机会。
可能也是唯一的机会。
然而,无情并没有如预料中飞退。
他甚至都没有施展轻功。
他竟然顺势朝地面翻落下去!
可就在庄怀飞急冲而至的那一瞬,他却单手在地面一撑,转腕旋身,像一片乘风而上的白羽,与庄怀飞错身而过,飘然落在了床榻上!
庄怀飞疾转身!
他借着窗口微亮的雪光,看到无情明而利的眼。
无情的手中已拈了两把飞刀!
这一瞬间,短之又短。
但庄怀飞仍然察觉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停顿。
——在无情的指间。
刀已在手,却没有立刻出手。
直至他完全转过身来,无情才一振腕,飞刀一左一右,把他往两侧闪躲的路尽数封死!刀光未逝,转手又追出数道精光,直取他胸前要害!
形势瞬间逆转。
从庄怀飞的刺杀,变成了无情的反攻!
庄怀飞别无选择,他双腿连环踢出,力贯足尖,将四颗飞蝗石全数踢飞!
可还有最后一道精光,几乎同时攻到了他的身前!
庄怀飞已来不及出腿!
好在他还有一双手。
他当空一个大回环,出手如风,将这道精光接下!
可这最后一道精光,却不是暗器。
它!竟!然!是——
一块饼。
庄怀飞接饼在手,怔在原地。
无情没有再出手。
庄怀飞也忘了再出手。
刺杀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中断了。
庄怀飞看向无情。
无情看起来没有任何要接着打的意思。
他只袖手,安坐。
稳得连发丝也没有动一动。
他还问了句话,但庄怀飞在错愕中没有听清,回了回神,才“嗯?”了一声。
无情微抿了下唇,重复了一遍:“我说,你今天还没吃过东西吧?”
“你跟了我三天,今日还水米未进。”他话音冷淡,不紧不慢,却挟着点玩味,含着点锋锐:“我也没吃,不如吃些东西,再来打过。”
饶是方才一场搏命、剑拔弩张,庄怀飞也不禁展颜一笑。
开怀过了,又后知后觉,生出一股惊怖。
无情从始至终都知道他的追踪。
他的招式、套路、反应,也都尽在这人所料。
他要使出什么样的奇招,才能战胜这样的人?
庄怀飞一时心念百转,手中捏着那块饼,迟迟未动。
无情的容色冷而微倦:“你既来杀我,当知我平生从不用毒。”
庄怀飞立刻道:“我绝非疑心这一点!”
无情没再说话,只抬了抬手。
庄怀飞一笑,撩衣席地,坐了下来。
两人便隔着七步的距离,相对而坐,吃起了东西。
一场相杀,中途变成了吃饭。
也许江湖有时就是这么荒诞。
饭怪难吃的。
这倒不能全怪屠仙手艺不行。酥乳饼是辽地常见的小食,乃是用面粉掺了羊乳制成,有很大的腥膻气,放冷了尤其味重,十个汉人有九个吃不惯。燕云地界的吃食,大都是与其相似的东西。
世间难吃的饭,往往都出现在没得选择的地方。
“你跟隔壁的人不是一路。”
无情没有用问询的语气,但庄怀飞却用了回答的口吻:“不是。”
无情敛一敛眉:“那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隔壁的人也想杀我,你可以和他一块来。第二,我把隔壁的人料理完,你再来杀我一次。”
庄怀飞一时无语。
对方周到得好似在骂人。
“不必了。”庄怀飞平和、平静地道,“我杀不了你。再来一次,也杀不了。”
无情道:“你若是来杀人的,就不该在出手前扬声。”
庄怀飞眉宇间同时浮起了傲意和敬意:“你也没有在我背后出手。”
无情居然对他笑了笑。
“我不在人背后出手,倒不是专门为了还你这个情,只是习惯。”
他眉目依然冷淡,“暗杀我也见得多。暗杀之前附不附带暗算,可能对你有点区别,对我区别不大。”
庄怀飞胸口一窒,仿佛吞了块又烫又硬的石头。
这话客气,又不客气。
——你暗算,或不暗算,都暗杀不了我。
——你动手前示警,无非是要自求个心安罢了。
他与铁手交情甚笃,铁手跟人说话,总是保持着谦冲宽厚的态度,很注意如何照顾他人的心情。
可铁手这个大师兄却截然不同,说话专打痛处,毫不容情。
“我原本不该来。”庄怀飞深吸了一口气,主动道,“杀你,是因为我抢了一个杀手的生意。”
“那位杀手于我有恩,却没轻没重接下了唐门的暗杀单子,我断定她不是你的对手,不想让她白白送死。”庄怀飞坦然道。
他自嘲地笑笑:“不过,我好像不是个合格的杀手。”
无情冷诮地道:“也不算一无是处,你的追踪术就比暗杀的功底强多了,不像个杀手,倒像个捕快。”
庄怀飞心中一动,面上却不显。
“你的腿功很好,我三师弟追命亦是以腿功称绝天下,我们空闲的时候,也经常比划比划。”无情接着道。
他提起自家师弟时,人仿佛就不那么冷了。
但他下一句话却让庄怀飞神色骤变:“我的两位师弟,都常提起同一个人。此人与我三师弟齐名,又与二师弟交好,江湖人称‘神打无影腿’。”
庄怀飞内心冰凉一片!
话到此处,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无情已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但无情却没有把话说下去。
他戛然而止,没有喊破庄怀飞的姓名。
他咬了口饼,细细咀嚼。
庄怀飞深深吸气,郑重地道:“我技不如人,但也输得起。要杀要拿都随你,我绝无二话。”
“你来杀我不要紧。”无情不轻不重地说,“但往后,你若再碰上什么必须要救的朋友、不得不接的生意、身不由己的选择,以此为由,便要去滥杀无辜,可就没有今日这个运气了。”
庄怀飞一愕。
对方似乎不太在意这桩暗杀,但很在意自己选择暗杀的理由。
他蹙了蹙眉:“你不抓我?”
无情冷冷一笑:“你把捕快做成了杀手,我不抓你,你怕是长不上这个记性。”
庄怀飞的心情随这短短数语峰回路转,只觉眼前这人性如霜雪、心机莫测,根本无法揣度。
“如果你只有一点不施暗算的志气,最多做个有点原则的杀手。你做捕快,手握王法,小节没有也不打紧。大义上糊涂,就别端公门这碗饭。”
庄怀飞只觉整张脸皮都烧了起来。
他年纪比对方大上不少,却被这样利的话锋将自尊割了个七零八落。
但他心中却是不得不认同、羞惭的。
捕快的路比江湖的路险,所仗的却只有带枷之剑。
“所以,你还是要抓我,只不过不是现在?”庄怀飞冷静地问。
无情的容色仍旧没有波澜,令他看不明、猜不透。
但他说出的却是一个十分敷衍的理由:
“我现在没有空。”
这时,两人听到床上嘤咛一声。
狮狮揉了揉后脑勺,一骨碌坐了起来。
她奇怪地看看无情,又看看庄怀飞,脸色变幻不定。
无情和庄怀飞都没有说话。
这情况,说什么好像都不太对劲。
庄怀飞的情绪要格外复杂一些。
因为他是先打晕了狮狮,借她的气息掩护,才顺利躲入房中的。现在只好寄希望于她不记得这事,不然闹将起来,他也是真不占理……
但狮狮似乎很快就明白了什么。
这姑娘把俏脸一绷,气势汹汹地道:“三个人玩,得加钱!”
08 吹一个
狮狮觉得自己要钱要得有点失策。
她刚一提加钱的事儿,庄怀飞就马上表示加不起玩不起不玩了,掉头走人,还顺手给他们带上了门。
她好担心剩下这位也寻个借口躲开去。
于是她当机立断,纵身一扑!
无情本来就坐在床尾,狮狮这一扑,就扑到了他的身前。
这白衣男子俊秀的容颜在她眼中瞬间放大,可她却迟迟没感受到扑入他怀中的感觉。
狮狮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的手腕不知何时被他擒在了手里,别着一段恼人的距离。
无情问:“你是来暖床的?”
狮狮绽开笑容:“是呀!”
无情抓着她的手,往被中一送。
“床不暖。”床榻冷冰冰,他声音也冷冰冰。
狮狮眨巴眨巴眼睛,以为这是个不好笑的玩笑。
但无情一点也没有玩笑的意思,他一脸较真地说:“还得多暖一会儿。”
狮狮张口结舌,却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她咽了口唾沫,只好直挺挺地躺回去,一边在心里把黑大掌柜怨上了天。
(陪睡就陪睡,搞什么文绉绉的酸词儿“暖床”……)
之后的一刻钟,是狮狮今天最无聊的一刻钟——
暖了吗?
不暖。
暖了吗?
不暖。
暖了吗?
……
狮狮左边滚滚,右边滚滚,内心逐渐绝望。
绝望使人脑筋灵光,她很快提出了一个点子:“我身上热着呢,你抱抱我就暖了。”
无情:“不急。”
狮狮忿忿:“这事儿还有不急的,你们宋人真奇怪。”
她想起行商的话,小声咕哝了一句:“难不成真要我唱小曲儿……”
无情敏锐地道:“有人让你给我唱小曲儿?”
狮狮:“就是住在揾金的那个皮货贩子咯。”
无情唇角微微扬起,现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他还让你干什么?”
狮狮三言两语把行商给她的金玉良言倒个干净,又急吼吼地问了一遍:“暖了吗?”
无情这次没有回答“不暖”,而是反问了一句:“你会唱小曲儿?”
狮狮一颓:“不会。”
她想了想,又骄傲地扬起小巧的下巴:“但我会吹小调。”
靠坐在床尾的白衣男子轻轻一笑,笑红了狮狮的玉颊:“吹一个。”
狮狮噘起红唇,吹起一个古老的调子。
这是姐姐教她的,小时候她们一起在山中牧羊,每日都吹这个小调。
后来姐姐牵着羊羔去村里的劁匠家里,一去不回。
她当时不过十岁,人生头一次通晓男女情事,来自于十二岁的姐姐横陈于劁匠铺里、光裸的尸身。
病汉把“发财”客房的窗推开一条缝,大风裹着雪粒呼地一下涌进来,酷寒,却已不似刚才那般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眼中露出了一丝狂喜。
雪,就快停了。
风也送来隔壁的口哨声。
病汉的神情重新陷入阴鸷。
他刚才明明听到隔壁起了打斗,想来是“暴富”那个不知名的高手出了手,可惜没过多久就声息全无。再听到动静,居然是暖床姑娘在吹口哨?
他当然不会指望无情或和诜为了一个暖床姑娘色令智昏,他蛊惑那姑娘缠上去,只是要给藏在她体内的金线小蛇创造一个机会。
只要她能贴上这两个煞星中任意一个的身体,他便能伺机让小蛇发起攻击。
这时,隔壁的口哨声突然停了。
暖床姑娘发出了一声尖叫:“哇!”
病汉皱了皱眉。
他的确嘱咐过她要叫。
但这姑娘叫的……
怎么就这么的……
怪呢?
继一声兴奋中带着诡异的“哇!”之后,他又听到了风格相似的“呀!”和“哟!”。
也罢,在野店谋生的姑娘,路子难免野一些。
他这样想着,口唇微张,一支极小的骨笛从舌下露出头来。
此时此刻,狮狮正扒在“来钱”客房的床沿上,发出又一声惊叹:
“嚯!”
床边有张轮椅。
屋里太黑,客人便在她吹小调的间隙弹了弹指,轮椅一边的扶手突然伸出了一支小巧的折叠灯台,幽幽亮起一朵小火。
狮狮差点惊掉了下巴。
然后,她在客人的指点下见识了这椅子的许多隐藏功能。比如她刚刚按下的这个暗钮,能让靠背向后伸展,把椅子变成一张“床”。
带劲!
狮狮扭过头,有点期待地看向无情:“我能上去躺躺不?”
她提出了一个十分正当的理由:“保准把它也给你暖好!”
无情点头:“可以,但别乱动。”
狮狮喜滋滋地躺了上去。
她闭上眼,脑子里充满了新鲜和好奇。
当然,也少不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绮念。
灯光幽暗,在墙壁上投射出狮狮浮凸有致的身影。
她腰肢的皮肤轻微地跳动了一下,薄薄的纱衣被顶起一个小弧。
这小弧不过屈指大小,投出的影子则被放大了数倍,有种难以言说的诡怖。
无情不动声色,指间已拈了一片飞棱。
小弧却倏地缩了回去。
纱衣恢复了平整,刚才的异动像是从未发生。
无情沉思片刻,收了暗器,从袖里摸出了另一件东西。
狮狮正在想些让她自己都脸皮发烧的事儿,突然感到客人的手指抚在了自己腰间。
她身躯颤了一下,正待睁眼,客人却极快地抽走她腰间的帕子,盖在了她脸上。
她听到他说:“我说了,别乱动。”
狮狮便乖巧地不动了。
她感到这人的手指沿着她的腰线一点一点地向下游走。
他的手指刚才是微凉的,现在是温热的,动作很轻。
他不是第一个触碰她的男人。
这些年来,真正触碰过她的男人其实也没那么多。
她在白店安身十年,所谓暖床,多数时候不过是嘴上下流,实则用些唬人的伎俩讹点钱罢了。
当然,如果遇见了中意的客人,也有过不少露水情缘。床笫的欢愉,天亮即逝,来去无痕。
这个男人的手很轻柔,但缺乏情欲,就像当年的黑九。
那年她也是藏在了黑九的床上,要拿自己的身子跟这黑心牢头换一条人命。
劁匠的徒弟屠仙给姐姐报了仇,被抓进了死牢。她不认识他,却不能眼见着他去死。
黑九在她麻杆儿似的腰身上捏了捏,意味不明地撇了撇嘴,说:十两。
本地娼馆里最红的姑娘也不过要价十两。于是,她学着官衙那些大人们的语气,极谦虚地回了句:过奖。
过你妹。
记忆里黑九的冷笑清晰如昨:你这屁孩子想让爷睡,除非倒找爷十两银子!
男人的手指走到了一处,突然不轻不重地一刮。
微痛,微痒,又微酥。
狮狮毫无防备地“啊……”了一声。
这一声把她自己叫得骨软筋麻,也引来了另一道短促而怪异的声音,像是来自于某种古老的法器。
短音转瞬即逝,只余窗外的风雪呼号。
男人的手也一下子离开了她的身体,一点余情都没留。
狮狮不禁生出几分恼意。
没了?
就这样?
哪有这么玩的!
她一把揭掉帕子,坐了起来。
她看到无情手里握着半截带有余温的白蜡烛。
蜡烛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金色小蛇,蛇头就扎在烛身里。
09 送命题
子时已过。
白店无人入睡。
屠仙在厨房片羊肉。
阿簋在灶旁烧开水。
黑大掌柜不知搭错了哪根筋要吃羊肉锅子。厨子和伙计昨夜卖货卖得都十分惨淡,自然没有底气对半夜开工这事提出抗议。
在白店,半夜开工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但半夜开荤就如同铁公鸡下蛋一样稀奇。
“除非是狮狮昨夜宰了票大的。”屠仙码好一盘肉,喃喃地说。
阿簋朝外面瞟了一眼,道:“你看看那四位,哪个像是好宰的?”
四个客人眼下都在大堂。
行商仍坐在风炉边上,那是屋子的中央。
白衣坐轮椅的客人坐在正南方,那是离门口最近的地方。
庄怀飞坐在二楼的东北角,那是离所有人最远的地方。
病汉隐在一层木楼梯的后侧,那里还摞着几排大酒坛,是全屋唯一的死角。
大堂里的氛围安静又诡异。空气像屠仙案头慢慢凝固的羊血,滞涩,湿秽,包藏着无形的杀念。
阿簋和屠仙慢吞吞地干着活,谁都不想出去触霉头。
大堂里,病汉忽然笑了一声,说:“雪停了。”
无情颔首:“确实停了。”
行商感慨道:“终于停了。”
病汉道:“我们对决的时候也到了。”
他口中含着骨笛,吐字却十分清晰:“无情,和诜,你们要是想眼看那小伙计丧命,就尽管动手。”
灶间里切肉的声音乱了一拍,又马上恢复了节奏。
屠仙头皮发紧,看了阿簋一眼,无声发问:说谁呢?
阿簋唇齿战战,人却没动:说我吧?
无情淡淡道:“威胁我?”
病汉冷笑:“是啊,威胁你。堂堂四大名捕之首,不会枉顾无辜者的性命吧?”
无情沉默。
行商目中锋芒毕现,但也未发一言。
病汉慢慢笑了一下,道:“楼上的朋友,你是个杀手,对不对?”
二楼没有点灯,庄怀飞隐在黑暗中,闭目不答。
“你的身手已经很不错,可惜仍杀不了这位大捕头,不但杀不了他,恐怕还进退两难,不好脱身,是吗?”
庄怀飞仍然不语。
病汉道:“可你若愿与我联手,就有极大的把握取他性命,就算取不了,至少也能保你全身而退。这个机会,你要不要?”
“我是来杀他的不假。”庄怀飞沉声道,“但我也不会帮辽人。”
病汉轻笑一声:“你此刻不下手,他待会儿可未必放过你。也罢,你不帮我,也别插手就是。”
他转而对无情与和诜说:“现在,我要你二人退出这间屋子,往客房走,别靠近,更别耍花样。”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飘向灶间:“小伙计出来,跟上这两位,帮我把他们的房门锁得紧紧的。待我平安离开,自会收回放在你身上的宝贝,给你条活路。”
阿簋委委屈屈地从灶间里出来,看看这边,又瞅瞅那边。
行商慢吞吞地站起来,却没有挪步。
无情分毫也没动。
病汉厉声道:“还不走?你们不想让这小子活命了?”
无情轻靠上椅背,道:“他活不活,与我何干?”
病汉发出几声怪笑:“大捕头,这时候演戏,不嫌太晚了么?”
行商也一笑:“这小伙计是个辽人——你也看出来了罢?”
楼梯里侧静默了下来。
无情容色不动:“你一个辽人,用另一个辽人的性命,威胁两个宋人?为什么你会觉得这种威胁有用?”
病汉道:“他是辽人,可也是无辜人。你们这些宋人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江湖侠义。总不会为了抓我,累得无辜人丧命,是不是?”
无情二指一捻,指间多出了一枚飞镖。
刃光如水,从二楼的庄怀飞低垂的眼皮上流过,朦朦一亮,微微一凉。
庄怀飞悄然张目。
他看向无情,无情则看着指间的利刃,语声清晰而冷酷:
“仁义和侠义少有不沾血的,牺牲无辜有时也是不得不做的选择。你,我一定要抓。既然你非要拖一条人命做挡箭牌,我索性连他带蛇一起杀了干净。”
病汉怒笑道:“你少来诈我!有种就出手!”
他话音乍落,无情一镖打出,直击阿簋心口!
这时,一只酒盅从二楼飞落,堪堪截在镖前二尺,欲拦其去势!
这酒盅却不是用暗器手法扔出来的,而是用极刚猛的腿力踢出来的。
庄怀飞在踢出这一脚前心念电转!
他着实没想到,无情竟真的下了杀手。
他也十分没想好自己该怎么做,要不要拦?拦不拦得下?
唯一清晰可辨的,只有一股让他极度滞闷,近乎窒息的心情,说不清是失望、愤怒还是其他,好像心里一直以来追逐和信奉的,被某种东西击碎了。
仿佛要反击似的,他没有再想,便出了腿!
出腿无悔!
但在他踢出酒盅那一刻,无情已振腕追出一粒飞蝗石,后发先至,当空将酒盅击得粉碎。
他在纷落的碎片中看到无情朝二楼望了一眼。
与此同时,阿簋仰面倒地!
飞镖没入心脏,只一瞬,就让这小伙子断了气。
病汉又惊又怒,却知再无退路,反手朝堂中打出一只毒蒺藜,从楼梯后侧飞身逃向门口!
行商将皮裘一翻,露出一张轻弩,一箭射落暗器,随之疾追而去!
无情没有追。
因为一把剁骨尖刀正朝着他的面门飞来!
刀风刚烈,但没什么技巧,他略一侧身,剁骨刀“笃”地扎入门框,颤晃不已。
屠仙没有第二把刀飞过来。
他抡起个条凳自己冲过来。
无情瞧了一眼正飞奔来和他拼命的厨子,露出一种在他而言极为罕见的神情。
举“器”不定的神情。
庄怀飞仍在二楼,看得分明。
无情手中原本握了一只铁胆,一转手,换成了一颗飞蝗石,再一弹指,换成了一把更加细小的珠子。
此时,愤怒的厨子已冲过了大堂中线,再越过三张桌子,就能把条凳抡到这位名捕之首的头上。
两粒小珠倏倏飞去,在屠仙鞋底溜溜一转。
屠仙打了个趔趄,但坚强地没有滑倒,继续前冲。
一粒小珠敲上筷子筒,木筷哗啦啦弹到半空。
屠仙挥舞条凳,噼里啪啦打落筷子,继续前冲。
又一粒小珠打断一条桌腿,桌子歪倒,封住前路。
屠仙一脚把桌子踢开,终于冲到了无情的三尺之内。
而此时的无情,注意力全然不在屠仙的身上。
他看都没看屠仙一眼,弹指朝阿簋的尸身射出一片飞棱,另一只手“哧”地撕开尸体的前襟,并指为刀,一个手刀切在阿簋的颈子上!
屠仙怒火中烧,举起条凳,正要砸将下去,却生生顿住了。
他看见阿簋骤然睁开了眼睛!
小伙计面如金纸,喉头咯咯作响,长长地倒出了一口气。然后,这小子就像一条濒死还阳的鱼一样,在地上翻肚打挺、连呛带咳,玩命地喘起气来!
屠仙“啊呀”一声,腿一软,条凳砸在地上:“起尸了喂!”
阿簋在大喘气的间隙微弱地回击了一句:“起……你妈……的尸……”
屠仙揉揉眼仔细一看,只见阿簋的胸前果然并无镖伤,只有颈子上有三个细小的针眼。
那枚飞镖斜扎在棉衣里,连一点油皮都没刮破。地上留下一片飞棱,一条金线小蛇已被钉死在飞棱之下。
屠仙犹在发懵,一直隐在暗处的庄怀飞,却已全明白了。
方才无情以手刀击在阿簋颈侧,他清清楚楚看到三点精光一闪而出,想来是银针一类的暗器。
但这三枚银针究竟何时发出,以他的眼力,竟也毫无所觉。
无情先射出一镖做出格杀阿簋的假象,暗中以封血截脉的绝顶手法将银针打入阿簋颈中大穴,令其呼吸停闭、心脏停跳。金线蛇感知到寄生的人体进入濒死,自然破体而出,被截杀当场。此时再快速将银针取出,人便能渐渐复苏。
小伙计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却将那辽国暗探逼上了真正的死路。
庄怀飞忽有些莫名的开怀。
名捕无情,终究是名捕无情。
但旋即又有一丝说不清是忧惧还是什么的情绪,慢慢爬上他的心头。
辽国暗探已失了最后的保命符,那行商乍一亮招便知武功不弱。要擒杀此人,已不需无情亲自动手。
此时此地,只剩无情与他的对决。
庄怀飞屏息静气,慢慢从黑暗中站了起来,等待即将到来的一战。
这时,一个十分破坏气氛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个……”
无情侧首。
屠仙指了指阿簋,有点结巴:“他他他说有话要问你。”
“等一会再问罢。”无情道。
他背向着二楼那片安静的阴影,保持着平淡无波的声调:
“我现在没有空。”
一根精铁箭从病汉左肩刺出来,带出一股血泉。他踉跄几步,终于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黑大掌柜提着口铜锅路过,皱皱眉,换了个远些的地方,装了半锅新雪,回了店。
行商放下手中的凤凰弓,与刚推门而出的无情遥遥对视一眼,惬意一笑。
暖床姑娘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蹭到他身旁,抛出个甜腻腻的媚眼。
还特意拉低了抹胸。
行商:“……有话就说,你不冷吗?”
狮狮期期艾艾地指了指地上的人:“他身上有金叶子呢,我能拿几片不?”
见行商眉头拧成个川字,她便叉起了腰、提高了调:“怎么了嘛!这厮差点祸害了我们店里三个人诶!拿一点药费都不行?”
行商笑道:“听说白店今夜有羊肉锅子?给我打个折,我就应你。”
狮狮一甩帕子:“这有何难?包在我身上。”
“此人狡诈,打昏了再拿。”
狮狮喜笑颜开:“好嘞!”
病汉吃力地抬起了头。
月下的暖床姑娘倒提琵琶如猪腿,艳丽中透着一丝野蛮。
她挥起琵琶,朝他的天灵盖砸将下去。
“咚”。
同一时间,有人自后堂掠檐而去,悄然无声,踏雪无痕。
无情若有所觉,但没有转身。
阿簋从他身后的门帘里探出头来。
白店诸人的生命力如野草般强韧,小伙计口唇仍然发白,浑身还在打抖,但精气神已恢复了大半。
他犟着脸、逞着气,问出了个问题。
这问题是一个时辰前无情问他的,那时他还不知这是一道送命题。
现在他终于能问回去了:“怎么样……小爷……是男人吗?”
无情剑眉轻舒,莞然道:“是。”
10 宵夜与故事(外一篇)
今日宵夜特供:白店秘制羊肉锅子。
原价:伍拾两一位。
今日酬宾活动:讲故事,享九折。
行商夹出一块肉,再夹出一块肉,一连夹了四块,在盘子里一字排开。
“猪肉,马肉,蛇肉,骆驼肉。”他依次鉴定了一下,感慨道,“老子没有见过比你家更黑的店了。”
黑大掌柜吐出一块骨头:“没有人肉,就不算黑店。”
行商又从锅里夹出一物,举到他的眼前:“可羊肉锅子里能找出鸡翅膀是不是也太过分了一点?”
黑大掌柜敷衍道:“乱炖有乱炖的风味。”
“我们白店的人也是乱炖来的。”他补充道。
——黑九的故事:《乱炖》
我们店雇了三个人,原先都不是干这行的。
厨子是劁猪匠的学徒。
伙计是采耳匠的儿子。
姑娘是给富户放牧的牧羊女。
人和人的缘分,就好比吃锅子。明明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人,老天却偏要把他们炖在一起。于是你的命,我的命,他的命,就炖成了一个味道。
劁猪匠奸杀了牧羊女的姐姐,逼迫学徒把牧羊女也给他哄来,学徒把师父杀了,被抓进了大牢。
采耳匠原是辽军安插在宋地的暗探,谁知他留恋宋地的繁华,索性当了逃兵,做了真宋人。数年后暴露身份,被宋人驱逐,回到辽地,又被辽人抓进了大牢。
牧羊女想救学徒,耳匠的儿子也想救亲爹,于是他们都找到了我。
哦,我就是看大牢的牢头。
可见蹲大牢和炖锅子是差不多的,都是把人的命运搅在一起煎煮。
其实找我也没什么用。学徒手上犯的是人命,死罪。耳匠虽不用死,但也足够关上一辈子。
那一年,正是辽军暗探营驯养金线蛇将要大成的关口,每个月都要从大牢里提死囚,送去驯蛇。
我本该把判了死罪的学徒送去,可最终是采耳匠主动做了替身。
他说:我前半辈子全是快活,后半辈子若都是坐牢,还不如死了。
他还说:你看,这小学徒还这样年轻,跟我的儿子一般大。
他被拉去驯蛇,很快就死了。我对这看大牢的日子,忽也觉得厌了。
后来我让学徒顶了采耳匠的档,过了半年,报了个年老体衰、狱中猝死,把人弄出了大牢。
再后来,我便带着这几个家伙来了燕云,开了这家店。
行商:“你这个故事,好听是好听,却有一点遗憾。”
“什么遗憾?”
“你只讲了别人,却没有讲自己。”
行商咂了咂嘴:“说来也巧,我在调查辽国暗探时,意外从别的情报中找到一份资料,恰好能把你这个故事补完。”
黑大掌柜捞出一块稀有的羊肋骨,慢条斯理地道:“每一个故事总有结局,该来的,躲不掉。”
——行商的故事:《乱炖贰》
采耳匠第一眼看见黑九的时候,就知道他不是辽人。
他擅采耳,也擅摸骨。在边地游走的这些年,他练成了一手绝活,看人的耳相和骨相,便能知道这人是宋人还是辽人。
虽然他一点也不喜欢做暗探,但在不得不做的那几年,多少积累了一些情报,其中便包含宋国几名重要暗探的线索。
黑九一个宋人,能混进辽人的大牢里做牢头,这自然不会是单纯的巧合。
采耳匠回忆了一下自己掌握的线索,稍加比对,便对上了号。
黑九不但是宋人,还是奉命潜伏在辽境的宋国暗探。
这真是同行相见,分外——
没劲。
这是因为,黑九也厌倦了做暗探。
在宋辽两地,像他们这样的谍探为数极多。有人被出卖,有人被策反,有人一辈子足踏刀尖,有人无声无息消失于人世。
更多的人则是被遗忘。一个人在异乡孤独地等待着指令,另一个身份用得久了,甚至连自己也会忘了自己是谁。
可要是真的沉浸在另一重身份里,不知哪一天,就会是采耳匠这样的结局。
在采耳匠决定去做替身的那一夜,他也将自己封存情报的地点尽数告知了黑九,让黑九找到它们之后,付之一炬。
他说:祝你活成你想要活的样子。
所以,白店的四个人的乱炖,还有另一重炖法。
厨子和姑娘是地道的辽人。
伙计是活成了宋人的辽人。
掌柜是活成了辽人的宋人。
“采耳匠并没骗你,他的情报原件的确已全数烧了。可他在宋地身份暴露后,辽人亦有暗探提前将他的情报取出做了复本,只是里面没有多少有价值的内容,也并未引起注意。后来这份复本辗转多年,最近才落入我雄州府的情报库中。”
行商说得有些口干,舀了碗肉汤,刚喝一口便皱眉:“这汤都不热了,火不够旺吧?”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无字的信封,打开风炉,扔了进去。
黑大掌柜撩了撩眼皮,什么也没有说。
小店之外,风声烈烈,如嗟亦如歌。
(全文完)
【注】:
[1].原著《打老虎》载庄怀飞刺杀无情于幽州。宋时幽州指燕云十六州的“山前七州”,即幽、蓟、瀛、莫、涿、檀、顺州。其地势“沃野千里,北限大山”,是兵家必争之地。按原著时间推断,庄怀飞刺杀事件发生时,幽州仍属辽国,宣和四年才收复。
[2].雄州知府和诜,濮州鄄城人。以荫为河北副将,累官至右武大夫、威州刺史、知雄州。上制胜强远弓式,能破坚于三百步外,边人号为“凤凰弓”,“在雄十年,颇能侦敌”。除了史载事迹别的都是作者胡编的,大家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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