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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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峥嵘 第十一章(四~六)

  四、狐截尾

   

  翟进很确定,当他一眼看见自家逆子的时候,逆子也一眼看到了他。

  但这混小子把脸一别,就再也不回头了。

  

    这里距离山巅只剩最后一段长阶,有一座八角竹亭供人休憩。

      此时,亭中已散坐了几个人,一人作文士打扮,另有三个结伴的江湖客。 

  还有一抬帷幔深垂的步辇停在不远的古树下,并不凑这热闹。四个随从正用自带的铜炉烫黄酒,小方几上摆了一套名贵的白玉杯,颇有些打眼。

  翟氏兄弟不动声色,随意寻了个角落歇息。

    

  翟亮就站在长阶与竹亭之间,不紧不慢地说话:

    “我只是来传话的,山上那位老先生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若有什么凭信倒是可以拿出来瞧瞧,有缘的自然能随我上去。”

  

  三个江湖客中最年轻的蓝衫男子率先开了口:“你的意思是,谁能上山,你说了算?”

  翟亮纠正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他的意思。”

 

  另一名紫衣汉子忽道:“不经你这关,难道就上不得山去?”

  翟亮笑道:“那倒没有,你请便。”

 

  紫衣汉子语气稍缓:“眼下来人不少,我们都不知这些是人是鬼,如何跟你透底?”

  翟亮反问:“这里有鬼,你就不上去了?”

  紫衣汉子一怔。

    

  最年长的那人闻言倒是笑了:“小兄弟说的在理,既然敢来,就不怕见鬼。”当下将长枪一亮,道:“神枪会正法堂孙忠三,前来探望老会主。”

  紫衣与蓝衫见状亦拱手见礼:“安乐堂仲孙直。”,“拿威堂公孙楚。”

  

  这时,步辇旁有人呈上一物:“这是家主的凭信,请过目。”

  那是一张极旧的当票,所记已有些模糊,但签名和手印俱在。

  翟亮收下当票,向步辇遥揖,高举而徐落:“多谢践约。”

    

  孙忠三为他神情中的端重所感,心绪却有些复杂。

  (老会主果然自己也邀了人,可为何一个旧部都不相召……)

  

  竹亭中的文士忽然毫无预兆地朝翟氏兄弟扬声道,“不知这两位又是哪路的好汉?”

  他这般说破,翟亮便只得转身,毫不意外地迎上了翟进的眼刀子。

  

  翟兴淡声道:“我们不上山,与列位的事也不相干。”又对翟亮道:“你办完了事,早些过来说话。”

  翟亮心知大伯父这是允了他继续行事,亦是昭示自己有人相护,心头这才一松。

  

  他返身望向文士:“阁下是?”

    “我也不上山。”文士微笑道,“我是来替相爷传句话的。”

  

       孙忠三等人脸色齐齐一变,翟氏兄弟冷眼远观,心中亦是震动。

  凄凉王现身,谁都能想到蔡相一派不会坐视,但来人单枪匹马,就敢明晃晃地自承身份,当真是有恃无恐了么?

    

  翟亮心头警醒,却是稳稳绷住了神情:“什么话?”

    “相爷有言,凄凉王如今重获自由身,过往之事便一笔勾销。此外,相爷还额外开恩,只要他终身不出此山,就赐下‘六神无主丸’的解药,容他安度余生。”

  

    “六神无主丸”是凄凉王身陷天牢时被蔡京着人下的奇毒,发作时如水火交煎,一见阳光,毒性就会加倍侵入心脉,要的就是让凄凉王无论是否身在狱中,都得终身不见天日。

  这也是孙忠三最忧虑的一点,凄凉王此毒不解,必会为敌所趁。而今他白日避居,令这青年先行与人周旋,正是印证。

  

  文士拱手:“有劳带到。”

  翟亮:“要是带不到呢?”

  

  文士并不见恼,笑道:“带不到也罢,我们替相爷办差,是从不强求于人的。比如我来的路上,碰见摧山堂的‘椎锋神指’袁天和。”

  他说着掏出了一副精钢指虎,掷在地上,正是袁天和的独门兵器。

    “袁老堂主为凄凉王奔走多年,此番更是亲赴淮水前来卫护,他不但执意要来,还执意要拦我——也就是执意求死,我就没有再劝。”

  

  仲孙直竖眉道:“你把袁老堂主害了?”

  文士和善地看过来:“还有闽东的‘落霞刀客’关向笛,八尺门的‘绝情六刃’端木隐,用心良苦社的‘醉心掌’白椒盏。”

  他所说之人皆是江湖名宿,显然也都与凄凉王有着不浅的渊源,每说一人,就取出一件代表那人的物事扔在地上。

  他看着那些扑落尘土中的物件,叹了口气:“都是不听劝的人哪。”

 

      翟亮的脸色已彻底变了。

      凄凉王所邀之人皆是莫逆之交,虽然多数人已是英雄迟暮,却绝不至仅有一位践诺赴会。这文士中途狙杀数人,又刻意在此地扬威,其心昭然。

    

  翟亮深吸了口气:“所以,你是来替蔡京宣示,谁想追随凄凉王,谁就得横遭迫害?”

      文士道:“不追究祸首之罪,已是相爷的宽宏。”

  

    “凄凉王虽龙困多年,在江湖上却始终声望不衰。你们也怕再度加害会被天下英雄声讨,于是就要将支持他的人一个个害死,好教这世上再没人敢为他效命。”孙忠三面沉如水,缓缓道,“你若觉得这般就能吓住我们,那是错了主意!”

  一语未落,只见寒光一闪,公孙楚的枪锋已到!

    “走狗,先会会我的枪来!”

  

  文士足尖一点,回身轻飘飘推出一掌,将公孙楚的短枪震开,但长枪旋即又至,一长一短如龙蛇飞舞,罩住了文士全身!

  他双枪威势虽猛,文士却在枪影中游刃有余。公孙楚连攻不下,在枪杆一个锁钮上一按,枪尖铿然一声,竟从枪杆中暴弹而出,直取文士面门!

      却见文士唇角一挑,一挥掌,枪头陡然被击飞出去!

  这一击不是回袭公孙楚,而是击向了斜刺里那驾步辇!

  

  那四名生炉烫酒的随侍忽有一人掠身而起,“叮”地一声,用火钳截住了枪头,一甩手,又将枪头掷回了公孙楚的脚下。

  这侍从漠然回到酒炉边,又恢复成一副毫不起眼的样子,但场中有阅历的高手已看出他的武功家数。

  

  文士道:“能募得蔡、梁、何、方四大家的高手充作马前卒,凄凉王的旧友,果然个个本事非凡。”

      

  帷帐卷起,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妇人松松靠在座上,料子极好的鸦青色斗篷滑顺地垂坠下来。

  方才这发惊袭,似乎连姿势都没能让她稍换一下。

    “我没有什么本事,就是有几个臭钱罢了。”老妇人淡淡地道。

  

    “徐掌柜一双慧眼能鉴天下重宝,两淮之地,谁不知‘金睛’徐豹韬的大名?”

    “二十多年前,凄凉王便是用一枚‘破神枪’的枪缨,从你这里当了五万两黄金。之后他潜入京城,先刺蔡相再刺天子,整个行动耗时数年,其所花费的人手、资财,想必皆从此出吧?”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震。

  徐豹韬却恹恹道:“我们开当铺的向来认物不认人,有人进店,我只看拿来的东西值不值,哪管得人家当了银钱是去杀人还是放火。”

  

  文士悠然道:“凄凉王盛年时威震一方,可他不愿神枪会被自己株连、葬送,从而着意淡出‘一贯堂’。但弑相弑君这样的泼天逆举,自然不能只靠志气。刺探疏通、埋伏配合,皆非一人之力,也需要大笔的银钱。”

    “所以,他表面上只带了几名亲信,实际很早就在江湖中秘密召集盟友,更得徐掌柜以重金支持。只可惜两度行刺还是功败垂成。之后他身陷天牢,不断有高手前来营救,其中亦有人是受你收买相托吧?”

  

  这番内情,就连资历甚老的孙忠三也是头一次得知,回想过往种种,更觉出老会主用心之深。

  可惜如此筹谋,终究没能为神枪会留取青山,反而使之被孙三点把持,沦为奸相爪牙。

  他胸中哽塞难鸣,一时黯然。

  

  又听文士轻笑道:“说起来,徐掌柜如此相酬,还是缘于你们皖南商帮未成气候时遭应奉局强征,几个主事人被诬下狱,在流配山东沙门岛途中得过凄凉王的解救。如今几十年过去,天大的恩情也该还完了,何苦还要白糟蹋钱财呢?”

  

  此时随从呈酒上来,徐豹韬一笑,忽向翟亮问道:“小子,你看我这只玉杯好不好?”

  翟亮没想到她这当口上与自己闲聊,心绪一松,爽声道:“好看。”

  

    “此乃汉时南越公主的爱物,是我用七件珍玩跟一位宗室换的。”

  徐豹韬转动了一下玉杯,玉色莹润,将她的皱纹也映出一种刀刻斧凿的锋泽来:“这玉杯价值万金,可我就爱用它喝八十文一壶的宣州烧酒。”

  她眉目不惊地喝了口酒,看向了文士:“钱在我这儿算什么东西,你能为了它磕头下跪,我就是拿来糟蹋的。”

  

  文士面色一冷:“钱糟蹋了可以再赚,命糟蹋了可就没了。”

  公孙楚讥道:“没想到蔡相都快入土的人,养的狗还叫得这样凶。”

  文士弯弯眉毛:“我亦没想到凄凉王英名一世,也吃过女人的软饭呢。”

  他一句话让神枪会三人都起了怒意,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徐豹韬听了,只撩起眼皮轻轻一睐,道:“你家相爷也曾多次派人拉拢我皖南商帮,原来是这个想头。怎么,他是因为吃不上我徐豹韬的软饭,才派你来摇唇鼓舌的吗?”

  翟亮一个没绷住,噗嗤笑了出来。

  

  却见徐豹韬冷然一笑:“我知道你们这种人心中所想,你见我是女流、商贾、平头百姓,便觉得像我这样的小民,想辱便可辱得,想杀便能杀得。我也知道,你们真要下死手来对付我,我一定是活不了的,但要想让我屈膝做那奸相的顺民,那是万万不能!”

  她微微抬起脖颈,睥睨着文士道:“我非江湖人,但我也有我能做的事。我就是要你们知道,如我之辈,哪怕力薄如蚁,也会倾力反抗,绝不任由你们欺凌屠戮!”

  

  虽是女子,虽已垂老,她却将这短短数言说出了万千须眉也不能及的胆魄。

  翟亮不禁在心中喝了声好。

    

  文士笑容渐敛,掌中已暗暗蓄势,孙忠三却先一步拦在了前方。

    “你要在凄凉王脚底下逞凶,我们第一个不会坐视不理。”

  

  文士哦了一声:“你是说,你们三个人,包括背后的三个堂,都已叛出神枪会,不再听从相爷辖制了?”

    “你有空在这里拿腔作势,不如想想有没有命下山。”公孙楚道。

  仲孙直却截口道:“他可不能死。”

  他逼视着文士:“你刚才说有‘六神无主丸’的解药,我虽不知真假,但你既然说了出口,今日不交出来怕是不成。”

  文士笑道:“你若有这个本事,就自己来拿吧。”

  

  仲孙直二话不说,长枪如蛟,挟一股风雷之声欺近!文士横身出掌,人影与枪影转瞬间缠斗在一起。

  两人交手三十余招,文士单凭一双肉掌相搏,丝毫不见支绌。又过十招,文士贴枪身而过,一掌印在仲孙直肩胛上!

  仲孙直只觉一股深厚的内力压顶袭来,一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人却连退了七八步,差点撞在翟亮身上。

  

  公孙楚见此情状,欺身而上,一枪朝文士心口挑去!

  仲孙直恰好得以喘息稍许,他瞥见一旁的翟亮,低声道:“小兄弟既得老会主青眼,想必功夫不弱,何不助我们拿下这鹰犬?”

  翟亮的回答是靠边让出三大步:“不了不了,你们随意。”

  

  仲孙直只当他怯战,面露鄙薄,枪花一绽,与公孙楚联手攻那文士。两人三枪游身而舞,皆拿出了看家本领。

  文士人如鬼魅般在枪锋间闪转,一伸手,捉住公孙楚的短枪,轻轻一带,就让他飞了出去!仲孙直尚未回神,就见文士当胸击来一拳,“咯”地一声,肋骨断裂,跌出丈余!

  这一跌,好巧不巧又跌在翟亮脚边,只是没了方才那般从容,他捂胸喷了一大口鲜血,半天爬不起来。

  

  文士掌风又至,显是要一口气取下他的性命!

  这下孙忠三再不能旁视,一声疾喝,挟枪拦住了文士的杀招!

  他虽秉性清正,向不愿行以多欺少之事,却不能眼见这两个多年看顾的后辈殒命当场。

  翟亮低头看看痛到发颤的仲孙直,陷入了扶与不扶的思考。

  

  这时,一道剑光横劈而来,一下子就攻到了文士眉前!

  文士身形急转,连接三剑,果断撤掌而退,但仍被激荡的剑风削落了一小片衣袖。

  那柄剑亮锋一斩,“锵”地格开了孙忠三的长枪,剑锷一震,敲在回援的公孙楚肘部,将他整个人撞了个趔趄。

  

  须臾间,几人就被这把剑尽数分开,持剑的人也挺身站在了林地中央。

  

  孙忠三讶然道:“冷四捕头!”

  文士也露出了些许意外,却并非意外来人的身份。

    “冷血?”他扬起眉,似笑非笑地道,“唐能此时正集结了全门的精英收你大师兄无情的命,你居然没有留在船上和他一起迎敌?”

    

  这一言又在众人心中激起不小的浪花,翟兴翟进不约而同地朝山下远眺过去。

  淮水河面上仍是一片热闹的平静,但更远的波涌浪高之处,却有两艘大船成对顶之势,慢慢接近。

 

       冷血持剑望来,目如冷电。  

  文士哂道:“唐门一门尽出,可是必杀之局。”

  冷血反问:“一门尽出,就必赢吗?”

  

    “这唐门有什么了不得?必杀这个必杀那个的。”翟进忽提高了声调道。

    “不过是些放阴毒使阴招的东西罢了。”翟兴摘了斗笠,扬起一双浓眉,“我洛阳翟氏可不放在眼里。”

  他朝冷血抱拳道:“西京翟兴翟进,久仰四大名捕侠名,冷四爷若是信得过,我兄弟二人愿去会会那群毒物。”

  

  冷血胸中一热,心知他们不惜亮明身份,是要敌人有所顾忌,也是要自己不必顾忌。

  他此刻又何尝不为独自对上唐门的大师兄焦心?

  他目光中谢意如春暖,语声却坚定如冬冰:“多谢,不用。”

  

  这时,公孙楚不动声色地向文士身后逼近,冷血断喝一声:“别动!”寒光一闪,剑锋已指在他胸前三寸。

  公孙楚怒道:“冷四捕头,你该不会和这奸相的狗是一头的吧?”

  文士笑吟吟道:“瞧瞧,神侯府一心襄助凄凉王、保全他的同袍,这些人却不识好歹,你又何必为他们劳心劳力呢?”

  

  冷血眼都不抬:“我并非来插手凄凉王之事,你不必和我说废话,也别想信口雌黄给神侯府设套。”略一侧目,又对公孙楚道:“你也一样,别张口就乱骂。”

  公孙楚只道他是叱责自己刚才出言不逊,不禁火起:“这等走狗,我骂了又如何!”

  冷血也不动气,道:“骂狗不打紧,但你怎知狗就一定是奸相家的?”

  

  翟兴翟进相视而笑。

  追命尝言自家老四和老大十分相像,这锋锐无忌,看来当算一项。

  

  公孙楚一怔,其他人亦是一惊。

      这文士最开始自曝身份,便无人生疑,可直到此刻,众人都不知他姓甚名谁,竟都一直循着他的说词应对。

  

  孙忠三脸色微变:“他不是蔡相的人?那他是谁的人?”

    “我不确定他是谁的人。”冷血淡声道,“但我知道你们三人之中已有人投了蔡相,他若同为蔡相的人,方才就不会痛下杀手。”

  

  这一言犹如平地一声雷,孙忠三、仲孙直、公孙楚几乎同时失声喊道:“什么!”

      三个人一瞬间的反应,都是毫无破绽的震讶和惊怒,众人旁观之下,皆不免脊背生凉。

    

       文士饶有兴味地道:“这倒是有趣了。”

  孙忠三最先平复住情绪,沉声道:“冷四捕头,你此话有何凭据,不妨讲明。”

  

  冷血容色冷峻,扫视了三人一眼:“神枪会如今主事的孙三点、孙疆等人,早已被权欲所迷、泯灭人性。为研究人形荡克,曾纵容爪牙掳掠平民试药,直至惊动六扇门才暂敛猖獗。我们料定孙疆不会轻易罢手,所以一直暗中盯着神枪会。”

    “这一盯,倒是盯出了一个意外收获。在神枪会今年新制的秘药中,有一味‘白头仙’并没有用于人形荡克,而是专供于一处直属孙疆的试药室,里面的人都被下了‘六神无主丸’。”

  

  仲孙直双拳紧握:“这药是冲着凄凉王来的?”

  冷血点头:“中了‘六神无主丸’,再中‘白头仙’的人,会在几个月内迅速衰老、继而风瘫失智。”

  公孙楚不敢置信地道:“你是说,我们中间有人携了此药,想伺机加害老会主?”

  冷血道:“‘白头仙’是药非毒,对常人无害。只需将药油涂于掌中,与目标稍有接触,就能使药性渗入肌肤而催发。”

    

  众人越听越心惊,目光都集中在三人身上。

  

  冷血收了剑,神色异常冷静。

    “我在剑上涂了刑部专用的辨验药剂,刚才已用剑气将它散在了十步之内。”

  

  他话头断得锋利,目光逡巡于三人之间,审视得毫不掩饰。

    “若手上沾有白头仙,遇此药则变色。”

  

  公孙楚低头检视,猝不及防被掌心泛出的一道靛蓝唬了一跳!

  他顿时激动起来:“这不可能!我怎会——”忽又没了声音。

  因为孙忠三和仲孙直的手上也赫然现出了靛蓝色。

  

  几人面面相觑,表情都十分惶惑,也依然没有任何人露出一丝破绽。

  

  冷血的状态却很是松弛,他波澜不惊地道:“此人行事十分缜密,他在同行的两人身上也下了白头仙。如此一来,倘若能顺利上山,他就有更多机会下手。若中途事败,他仍可隐匿在三人之中,让人找不出来。”

      公孙楚有些恼:“你早知道?那还费这劳什子工夫!”

    “我知道。”冷血淡淡道,“但还是想试各位一试。”

  仲孙直也压着火道:“你倒是试出来了吗?”

  

  冷血望向已沉默了很久的孙忠三:“孙堂主,你现在可明白,上次大师兄和我为何要拦阻你与凄凉王相见?”

  孙忠三点了点头,他银眉如雪,看起来很是寥寞:“我属实未料,神枪会已被渗透至此……”

  

    “孙堂主这话好像已经以清白自居了?三人都有嫌疑,怎知叛的不是你呢?”文士闲闲地道。

  孙忠三尚未答言,公孙楚和仲孙直已先怒声驳斥:“三伯绝不会这么做!”、“不可能是三伯!”

  两人的态度都斩钉截铁,却相当于同时指证了对方,相视之下,皆有些难堪。

    

  冷血却向文士问道:“你看谁像奸细?”

  文士挑眉。

    “你冒用蔡相使者之名,卧底之人必有猜疑试探,交手中可有什么异常?”冷血就像寻常查案一般,问询得理所应当。

  文士用提醒的口气道:“我好像不是你这边的。”

  冷血紧追一句:“那你是哪边的?”

  

    “你刻意挑起矛头,让所有人把账记在蔡相头上,你真正的主子便能隐匿其间、两边得利。”冷血话头停了一瞬,“你,是方小侯的人吧?”

  文士侧目,眉眼在树枝的阴影里影影绰绰。

  冷血声色不动:“方应看曾得金国大王营中契丹、蒙古、女真三大悍将随侍,其中的蒙古高手肖木最擅易容,常伴其身侧搅弄风云,想必就是你。”

  

  文士一笑:“不愧是名捕——怎么认出来的?”

  冷血也不隐讳:“我大师兄见过你,说你虽精通汉话,但说话时鼻音略重、尾音短翘,有上京口音的遗留。我们师兄弟皆记在心里留意着。”

  文士冷笑道:“区区一面寥寥数言,劳四大名捕研记至此,我倒也不亏了。你声称不插手凄凉王之事,如今又怎么说?还不是想以你名捕身份为凄凉王张目?”

  

    “我说到做到。”冷血定声道,“何人藏奸,何以藏毒,我已知会给诸位。”他看向孙忠三:“诛除叛徒,是正法堂的事。”又一望翟亮:“带谁上山,是你的事。”

  翟亮像刚睡醒似的,揉了揉眼,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看哪个都像叛徒。”

  

  他指指公孙楚:“比如他,对自己的兵器十分爱护,歇息时至少用油膏擦拭过三次。”

  公孙楚眉一横:“如何?”

  翟亮不应声,自说自话地道:“要想在三个高手身上下药,下在兵器上岂非是绝好的机会?”

  公孙楚当即火起:“这油膏就在我身上,随你拿去验就是!”

  

  翟亮却不与他答话,转向仲孙直:“他刚才两次跌在我身边,是不是也有点巧?”

  仲孙直亦有薄怒,却不肯轻易失态:“我敬你是老会主亲信,不过是顺势相请助拳。你我距离虽近,我可不曾碰触你分毫。”

  此时翟亮已托腮看向了孙忠三:“他是最不像有问题的,但江湖经验告诉我们,这样的人往往最有问题……”

  公孙楚忍无可忍:“你到底什么意思!”

  

    “胡乱猜猜罢了。”翟亮和气而真诚地道,“我觉得,你们当中无论是要自证清白的人,还是要伪装清白的人,此刻都该像我这样,相互猜忌一番,说不定藏奸的就会露出破绽来。”

  他朝文士道:“你也一样,如今你身份被揭破,这人若脱了身回报蔡相,你主子必有麻烦。我要是你,索性也陪着闹一闹,把这人揪出来才好。”

  

  冷血无声一笑。

  这青年貌不惊人,却颇有几分机敏,显然领会了自己的话意。

  

    “不然,你们就都上山吧。”翟亮自言自语地道,“反正他的毒已解了,这‘白头仙’想必也害不到他……”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听在众人耳中却似霹雳惊雷!

  有人惊喜,有人惊惶。

  

  徐豹韬低笑一声:“小子倒很沉得住气,这会儿才说出来。”

  翟亮谦声道:“人鬼难分,自是少说为妙。”

    

  文士的目光闪烁不定,终是讥嘲地一笑。

    “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一筹。”他对冷血道,“怪道凄凉王一直蛰伏不出,原是在拔毒调养。神侯府的江湖人脉当真不可小觑,竟有法子将数十载的积毒在半年之内除净。”

  

  冷血面容冷冽,话锋更是冷酷:“凄凉王功力既复,至少在今日,无论是你,还是卧底,都已没有加害的机会。”

  他抱剑而立:“你们的选择,也不多了。”

  翟亮插了一句:“要是别人先选了,剩下的就更没得选了。”

  

  林间一片静默。

  这开诚布公的挑拨,光明正大的离间,也着实是让谁都无话可说。

  

  翟氏兄弟则在心中喝了声好。

  

  冷血在四大名捕中并不以智谋扬名,而今看来,却有他独具一格的破局之道。

  他确实不擅弯绕,索性就刚直到底。任别人心思百转,他只一剑劈开一条直路。

  有一点横,还有点莽。

  但有效。

   

    “小哥儿刚才说自己是胡乱猜猜,其实大概猜中了一条。”文士淡淡道,“这位仲孙大侠虽不是我的对手,但以他功力,原不该伤得这样快。”

  

  孙忠三、公孙楚悚然一惊。

  仲孙直却似早有预料,面上一片平静。

  

    “他两次被我掌力击退,招数上皆施全力,内劲却暗自收了三分。”文士瞥向孙忠三,“如此才能让相熟的人看不出接招的破绽,又能拿捏住退势的分寸。”

  他目光转回仲孙直身上:“那小哥儿是凄凉王近身之人,万一上不了山,把药下在他身上自然就是最好的选择。”

  

  孙忠三闭目道:“你公然与孙疆对抗,被他派人暗算,数次重伤,是为了取信于我?”

  仲孙直沉默点头。

    “临行前,你力劝我将‘山犬’留在神枪会以待接应,也是为了你的计划?”

    “孙屠狗武功不弱,与你默契又深,我自不能让他同来坏事。”

  公孙楚越听越是痛愕,惨声道:“不是的,你不是这样人!你为什么……”

  

    “我为什么?”仲孙直冷笑连连,忽戟指众人,厉声道,“三伯你睁眼看看!姑且不说别人,就是凄凉王这些过命之交,今时今日又有几人前来投他?谁不想侠义为先报国安民?可谁能抛了自家的前程性命,就为了成全别人的壮志!”

  

  孙忠三目光沉郁,如坠入没顶的冰水中,悲凉无限。

    “我今日事败,是我棋差一着。可就算重来一次,我还是要上这条船。”仲孙直道。

  孙忠三缓缓道:“轩冕在前,斧钺在后,几人能不低头?你只是做了你本来就要做的事,是我错信了人!”

  

  仲孙直神情中透出几分悲切:“你待我一向亲厚……是我对你不起!事到如今,也无需你亲自动手——”

  他下颔一发力,似乎咬破了什么东西,唇面登时泛出青紫,身躯萎然倒地!

  

  公孙楚失声惊呼,冲上前一把抱住了他,但这剧毒发作得极快,顷刻间人已气绝。

  孙忠三浑身一颤,却硬是背过身去,不肯再看一眼。

    

  公孙楚紧抱着仲孙直的尸身,深深地埋下头。

  他没有痛哭,只是无声哽咽,旁人只见他低垂的半张面颊上不断有热泪滚滚而落,亦觉唏嘘。

  此人之前隐藏得如此之深,未曾想一念自尽,竟是如此干脆决绝……

  

  冷血微叹一声,道:“真相既已查明,还请翟兄弟如实回报给长孙前辈,我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翟亮还未从刚才的震撼中平复,茫然地点了点头。

  

  冷血转身走出五步,忽欺身一进,一剑劈在仲孙直胸前!

  他用的是剑锷,但还是将公孙楚震出了丈余!

  

  公孙楚唇角浸血,惊忙敛气调息,才稳住了身形。

  这情状,不像被冷血打伤,倒像是被自身真气反噬。

  而仲孙直突然张目,一口黑血吐在地上,血中还有一粒半融的丹丸。

  

  场中乱起时,那文士肖木已看准时机,抽身而去。

  冷血再度出手,他便猜出这两人大略仍有藏奸。

  既被识破,就得不了好。自己若不趁势脱身,只怕也拔不出脚来。

  

  冷血看在眼里,视线一转:“你对着个死人,输什么内力?”  

  公孙楚淡淡道:“哪里有死人,这不是活了?”

  仲孙直倒卧在地,恨意滔天地看着公孙楚,却因毒力侵体,一时动弹不得。

  

  孙忠三心如死灰地道:“你也是?”

  公孙楚拭了拭唇边的血,漠然不语。

  

  翟亮不觉骇然:“他怎么也……”

  翟进忽然开了口:“早听闻朝中权臣近些年多与江湖宵小勾连,手段越发龌龊。你也到了独自闯荡江湖的年纪,今日正可随冷四爷长长见识。”

  翟亮心中一动。

      这话头,似乎也不是非要押自己归家了……

  

    “奸臣权相延揽江湖人为死士、卧底,早已不是秘密,有时还会安插一明一暗两个棋子,一旦生变,就将明棋推出来舍弃,以掩护暗棋。”冷血道。

    “想来你二人亦是如此,只不过在明的知晓了暗棋的存在,在暗的则存心要斩草除根。”

    

    “只是如此一来,做弃子的势必不甘,要自求活路。”冷血看向仲孙直,“我曾审过你们这一脉的死士,有人齿间藏的毒丸有两层胶衣,咬破一层,只会释出两三成毒性,如此便可造成中毒之象,却不致命。”

  

  他再看公孙楚:“我初时只防他诈死,谁料你一心赶尽杀绝,趁他毒发闭气,暗中以内力融了他体内的毒丸,要他假死变真死,反倒将自己暴露于人前。”

  公孙楚道:“谁让你非要多管闲事?我若留他活口,焉知不会被凄凉王看穿!要是落于你手——”

  

  他话未说完,忽被一道精光倏地打入前胸!血色一绽,竟是乌黑一片!

  公孙楚心中大骇,蓦地看向仲孙直,只见他手臂无力垂下,面上却挂了一丝冷笑。

  那半粒血泊中的毒丸已经不见。

  

  公孙楚武功本逊他一筹,这一击直入心肺,立时毒发。

    “你不肯放我一马……你也别想活!”仲孙直粗喘着气,他面上毒气缭绕,却及不上眼中流露的恨毒。

  

  冷血出手劈晕了他,道:“此人或还有用,且一同带上去,由长孙前辈定夺。”

    “我险些铸成大错,实已无颜面见老会主。”孙忠三长叹一声,只觉这短短半日,惊变如骤雨狂澜,像是要碾碎五内一般。

  

  徐豹韬皱眉道:“一共就来了你我两个,还要矫情不成?”

    “可不是?”翟亮半是玩笑、半是无奈地道,“我都打算拉上我的亲爹亲伯父凑个人场了。”

  翟进冷哼一声,并不给他什么好脸色,却没有反对。

  

    “想来的人终究会来。”冷血像是对别人,也像是对自己说道,“就算无人相应,他要做的事,也必定会做。”

  

  这时,有人平平淡淡地道:“人这么少,那我也来帮着凑一凑。”

  翟氏兄弟一看就认了出来,此人正是之前带着一个少年磕绊行路的长篙客,这两人着实慢得可以,到这时才爬上山来。

  

  那汉子信手将身后的少年一搡:“不过,只凑得出半个来。”

   

  五、明器之锋

    

  水浪在船下层层荡开,河心船头上那一点白,在唐能的视线中逐渐趋近。

  江淮的初秋是秀丽、冷隽的,与这个人的气质很像。

  

  他眯了眯眼,让那个白色的孤影变得更清晰些。

  停在肩头的蛊蝶似乎感知到了涌动的杀意,双翅瑟动一下,带着余惊飞去。

   

    “他真有那么难杀?”唐偃在旁轻笑道。

  唐能舒出一口气:“你和他交过手,你怎么看?”

    “劲敌。”唐偃倚栏淡淡道,“但若说能敌我一门,我却不信。”

  唐能轻轻地呼吸着微潮的空气,自语道:“这江淮之地看似风和日暖,秋凉也十分沁骨呢。”

  

  秋风的确是清寒的,不像初秋,像初冬。

  听说今年的冬天多雪,会很冷。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船头那位宿命之敌,已近在眼前了。

  

  唐能露出一个和气的笑容:“大捕头,有礼。”

  无情握盏而坐,闻声也清淡地笑了一笑。

 

  他面前不过一案、一壶,没有半分临敌的气氛。

       但他抬目而笑的一瞬,周身那一股冽如寒泉的锋锐之气便不掩不藏、勃发而出。

  

  站在船头的唐能、唐偃神色不动,心中都是一凛。

  隐匿在船舱中的唐煜、唐薇,定力则远逊于他们,乍一感知到这股强烈的压迫感,便本能地生出了异动、破绽。

      唐能见无情随意朝左舱室和船尾各扫了一眼,便知两人蛰伏之处已被他看破。

    

  唐能突然叹气:“你有没有觉得,你我之间总是欠一点缘分?”

  无情道:“一决胜负的缘分?”

  

    “我在许多年前便想与你一战,最好无关立场和霸业,更不需任何人插手,只是你我身为当世最顶级的暗器名家,痛痛快快切磋一场。”

  唐能目中怅然:“不想蹉跎数年,始终未能如愿。哪怕我来了汴京,你我之间仍然除了群英之斗,便是生死之局。”他再次叹了口气,“这实在是——我的平生憾事。”

  

  无情淡淡道:“你今天是来跟我决胜负的么?”

    “不是。”唐能咧开嘴,“我是来‘以一门敌一人’的。”

  他调侃道:“这话,想必唐门中人来寻你麻烦时没少提?”

  无情唇角微扬:“这话于我不过江湖闲言,我倒也不是多爱听的。”

  他话说的淡倦,因不在意,而分外有傲意,惹来唐偃眼中杀机一闪。

  

  无情目光朝船上略略一扫:“唐门今日,算得上人齐吧?”

  唐偃笑了起来,他脸上戴着一只纹饰华丽的傩舞面具,居然还笑得很生动:“你该不会真觉得能独战我们四人吧?”

  无情道:“不妨试试,见个分晓,往后也省些口舌之争。”

  

  他指间并了一把透亮的小刀。

  刀光映面,清辉如水。

  秋水长天之间,人与刀的风姿,皆是惊心的清傲与昳丽。

  

  他镇定,孤傲,冷酷地说:

    “今日,就以我一人,敌你一门。”

  

  话音未落,唐偃身前已飞出一大片七彩蛊蝶,蝶翅流光溢彩,如乱花障目!

  他纵身一跃,竟诡异地消失在薨薨蝶影之中,不知埋伏于何处。

  唐煜、唐薇双双出手!  

  四支通体乌黑的蝎尾镖疾射他胸前要害!

  两枚银色绣针左右夹击,针尾穿有金线,直袭眉心!

    

  无情将案前的水一泼,刹那间刀光亮起,斩水而过!

  水线化为无数水滴,将飞在最前面的蛊蝶尽数击落。

  

  他纵身后翻,身影一折,两支蝎尾镖擦鬓而过,翻手一掠,另两支蝎尾镖已被他夹在指间。

  镖身冷不防突出一双钩刺,如蝎扬尾!

  但无情恰在毒刺伸出的一瞬间两指一捺,堪堪擒在蝎尾末节,随即一甩手,双镖钉回唐门大船的船头。

  

  此时,那两枚绣针却似有眼目一般,一横一绕,绞向他的咽喉!

  无情错身弹指,只听“叮叮叮叮”极快的四声连响,两枚绣针一闪而落,针尾穿连的丝线系成一个死结,再难挣脱。

  坠落的绣针竟在不甘心地扭曲、窜动,如有生命一般。

    

    “唐四公子的蝎尾镖是藏了真蝎在的,中镖非绝杀,接镖才是绝杀。唐五小姐的小蛮针亦是如此,针身与川西夷人的秘蛊相融,绣线用苗疆金络蛛的蛛丝织造,皆淬剧毒。”

    “两年前,唐门受方小侯之命,暗杀不肯受他招揽的‘山阴神掌’燕别枝,你二人便是先用毒镖施以暗算,再以绣线绞断他一臂,将人擒回唐门,做了唐二的蛊器。”

  无情飞至高处,左手握住船桅,右手撒出一把透骨钉,击飞瞬间追至的六柄竹叶镖。

    

  话是对唐煜和唐薇说的,但他目光所凝,却在遥立于船头的唐能。

  

  直到此刻,唐能都没有动。

  他精神高度集中,但并不急于出手。

       ——要杀一个像无情这样的对手,并非围攻就能成功的。

  他在很耐心地等一个一击必杀的时机。

  

  大群的蛊蝶已快要追至。

  无情背贴船帆,并不急于闪避,只用单手击飞不断来袭的暗器,仍显得游刃有余。

 

  他每打落一种暗器,就喝破这暗器的罩门:

    “棘齿阴阳轮,外圈嵌月牙刃,内圈藏僵神蛊,可令中者体僵如石。”

    “绝影神箭,以隐形蛊缠绕箭身,箭出无影,杀人无形。”

    “夜哭飞镰,出手时虫发鬼啸,乱人心智。”

      ……

  他破招极快,话音却冷淡浅缓,如视这些绝器绝毒于无物。

  唐薇心中又燥又怒,几欲飞身出去,都被唐煜拦住。

  

  他二人自知非敌,从一开始就未敢正面撄锋。

  无情当下所在,刚好是一个让暗器射程可及,施放却颇有难度的位置。

       这使得一场搏杀如猫戏鼠,怎不教人恨怒?

  

  唐能的眉心不自觉地锁出了几道竖纹。

  今日这场对决,无情是不占优势的。他人在船上,没有轿子和轮椅的护持,若要用轻功闪转腾挪,势必要分出一只手来稳住身体。

  他岂不知,倘若自己和唐偃在此刻全力围杀,将会让他陷入绝地?

  

  唐能一时猜不透。

  越是猜不透,他就越不会轻易动手。

  除此之外,还有一丝说不清哪里不对的异样,让他心里有种奇怪的不舒服。

    

  此时,大群的蛊蝶已飞入船帆附近!

  无情屈指在船桅上速敲了两下,桅杆陡然一拧,整片船帆带着他逆转了半圈!

  

  背帆上覆着一层亮闪闪的萤光,在朝阳下自成光辉。这微光仿佛对蛊蝶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令它们纷纷追逐贴近。可一旦撞上帆面,就被牢牢吸附住,在拼力挣扎间断肢折翅,自毁性命。

  

  就在破碎的蝶影之后,唐偃如鬼魅般现身,手持一把闪着碧色异光的骨锥,隔帆刺向无情!

    “叮”的一声,一把飞刀迎锋一挡!

  唐偃攻势未减分毫,内力一催,将飞刀格飞出去。可这飞刀一偏之下,竟凭一股巧劲回旋,激射他的颈侧!

  唐偃只能偏首一让,与刀尖堪堪擦过!

  

  飞刀回射时,无情已翻身后撤,面容在唐偃眼瞳中一掠而远。

  但唐偃仍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信息:

  他容颜苍冷。

  发际沁了一层薄汗。

    

  唐偃无声地一笑,周身绽射出七八道精光,疾打无情上中下三路!

  无情飞身避开两道,扬袖回了一支小箭,击偏中路两道,又撞飞了余下四道。

  他落在船尾,轻微地缓了口气,道:“摄魂锥,唐二先生的独门兵器,锥尖藏有傀儡蛊,锥入背脊则索命,锥入后脑则能让人沦为傀儡,任由驱使。”

  

  唐偃好整以暇地笑了笑,傩面闪烁出诡异的光华,“大捕头在神侯府空劳身心,不如来唐门做我的蛊器,从此再无病痛烦恼。”

  无情也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道:“你这般钟情于傀儡之术,实该自己试试。”

  

  唐偃突然快如鬼魅地一冲,瞬间到了无情身前三尺!

  这个距离,仍是无情可以攻守自如的距离。

  但雕刻在唐偃面具上的那只艳丽的角蛙竟陡然活了起来,血舌一吐,喷出一线毒液!

  

  这一招奇袭,当真防不胜防。

  但并非不可破!

  无情在角蛙猝起的一刹那仰腰一倒,单手在背后的船舷一推,身体贴着船板滑出两丈有余!

  

  可就在他滑出去的那个方向,一个黑影从水中跃起,一掌劈了下来!

  掌风卷起一片幽幽的紫雾,携有剧毒!

  

  此人一头乱发,双眼在发隙中射出孤狼般的杀戮光芒!

  唐三少爷,唐非鱼。

  唐非鱼出手之时,唐能猝然掠起!

    

  唐门此战,从一开始就是五个人。

  唐非鱼早在唐门入京前已经是方小侯的干将,又因性情偏执,向不与唐门四子深交,所以,谁都不会把他和唐能等人联系在一起。

  埋下这颗暗棋,为的就是此刻的出其不意!

  

  这正是唐能一直在等的契机。

  无情再机变过人,也有极限,没有人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算无遗策。

    

  无情确实是没有算到后两道杀招的。

  面临唐偃、唐非鱼、唐能三大高手的围杀,他也确实来不及闪避。

  

  唐非鱼心中冷笑。

  他发出的毒雾已笼罩在无情的头顶。

       这是他距离杀死这个人最近的一刻!

  

  无情没有躲,整个人加速向前一冲!

  这一冲,让他与毒雾错身而过,但也让他直接冲到了唐非鱼的身前。

    

  唐非鱼笑了。

  这捕快定是疯了。

  如此残弱之躯,竟来近身相搏,他有一千个杀死他的方法。

  

  他挥掌如刀,真气如沸,要将无情立毙于掌下!

  但他眼中突然一刺,仿佛有道强光闪过,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之后,他右手的尾指,连同无名指的半片指甲,从他眼前飞了出去!

  

  唐非鱼愣怔了一下。

  他甚至没看到无情是怎么出手的。

  迟来的剧痛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怒吼一声,全身爆射出无数暗器,猱身扑去。

  

  无情已滑至船尾另一侧,但也被唐非鱼的掌风扫了一下,人一滞,一时竟起不来身。

  可他还是抓住了唐非鱼失神的一霎之机,挥手连发十二道精光,雨射在船舷两侧!

  

  船舷的机关发出一连串炸响,暗轮转动,卷起冲天的白浪。

  无数道激流自两侧喷涌而出,如同水龙一般,形成一重重水幕,数不清的暗器亦从水幕中纵横激射,将唐偃和唐非鱼逼退在外。

 

  飞纵而来的唐能,几乎眼见着无情的身影被水幕隔绝。

  唐能果断冲入水幕中!

  暗器破空声不断,他脚步不停,随手便将这些机括发出的暗器打落。

  他连过两道水幕,已看破船舷的关窍,挥手一击,将嵌在暗纽处的十二道暗器尽数击飞,机关旋即停了下来。

  

  他还凌空接住了一道,触手所感,却无刃无锋。

  那是一颗莲子,圆润可爱,还裹了一层糖霜。

  

  

  长桥之畔的渔女甄五儿踮起脚,好奇地眺望了一下。

  近处的水波拥着碎金似的阳光粼粼闪动,仍是一派平静,可河心有一片水域却掀起了不小的惊涛,激荡出层层白浪。

  

  五儿自然不知这水浪竟是用她手作的几颗糖莲子翻起来的,却想起了早间那位白衣公子说过的话。

  她喃喃道:“真个起大浪了?怎会呢……”

  正出神时,篷船上买了她三份鱼面的男童塞给她一块银子,掉头钻回了船里。

  她“哎”了半声,男童却砰地关上了舱门。

  

  五儿看了看手里的银子,如坠梦中。

  今天到底是什么发财的好日子!

  

  她侧耳朝篷船里听听,确定这家大人并没有追出来讨还银钱的动静,赶忙大力撑了几篙,将舢板划远了。

  

  

  篷船里的“这家大人”,此时可无暇去想三碗鱼面究竟价钱几何。

  他们一个在聚精会神地听声辨音,另一个则在旁边奋笔记录——正是温壬平、温子平兄弟。

  

  男童当然也不是真的小孩子,而是温家年轻一辈中颇有盛名的“金童”温渡人,他与“玉女”温袭人常以俊俏孩童的面貌行走江湖,实际年龄已逾二十,毒功亦在同辈中排在前列。

  温氏双平认为他的形貌正可极好地掩藏行迹,遂将他选为这次江淮之行唯一陪同的后辈。

  

  那日两人在小楼应下无情的“人情”,很快便有人接应他们一路到达了淮水。

  这艘看似普通的小船,舱室内有一传声竹筒,自船头一路接驳至水底,一直连通到无情的那艘船上。竹筒之中装有极为精巧的机关,传音效果极好,加上温氏双平本就内力深厚,只需稍加凝神,便能清晰地听到远在河心的人声。

  

  无情送的竟是这样一个人情,这是两人万万没想到的。

  对战不过两刻,他们已获悉了至少三十余种唐门的秘蛊与杀招,大部分皆被无情说破罩门,等同于连破招之法也一并附送。

  

  温渡人眼见这两位加起来快两百岁的掌家人忙得团团飞起、精神亢奋如孩童,抿唇道:“唐门武学,我们温家也有专人研究,他这只听其声的破解之法又能高明多少?”

  温子平一笑,并不点破他话中的怨怼。

       ——温渡人曾在天下第七被押送的途中与无情交手,其妹温袭人也因此事被天下第七的势剑所伤,至今留有遗患,也难免他对那日的冲突不能释怀。

  

    “今日一战称得上当世最强的暗器对决,唐门为了杀他,可谓绝招尽出,带来的许多毒物亦是秘藏之宝。未来在毒功一域,必定是我温家与唐门争雄,若我们能尽得其绝学关窍,无论对武学之争还是两派之争,都是极有利的。

  温子平顿了顿,又道:“而且,这一战必将震动天下武林,我们有这个缘法从旁记录,亦是江湖史上的一段绝唱。”

  

  温渡人冷然道:“他不过要借温家之手压制唐门罢了。”

  温壬平单耳仍紧贴着竹筒,闻言却高深莫测地笑了一声,“无情的心机,可远比你想的深沉。”

    “他不光要压制唐门,更是要借我温氏双平之笔,将唐门最诡变、毒辣的武学罩门公诸于世。过了今日,唐门的毒蛊、毒器、毒招,就成了江湖上公开的秘密,以往和他们有过仇怨的都会有所行动。这么一来,唐能就会有大堆的麻烦找上门,方应看的步调也不会太顺遂。”

  

  温渡人听得背脊有些发寒,但仍不太心服地说:“他倒是敢逞威风,可别弄巧成拙,让唐门把命收了。”

  

    

  唐能几乎是在水幕四散的一瞬间就看到了无情。

  

  无情就在一丈之外的半空中,冷而静地回望着他。

  他所在之处上下无着、无可借力,整个人居然是御风飘在空中的。

  

  唐偃和唐非鱼极快地迫近,见此情状,亦没有妄动。

    

    “流风所及?”唐能似笑非笑地赞了一句,“果然神妙。”

  他不动声色,从旁缓缓迈出两步封住退路。

    “可惜你这副残躯不济,此时用这耗气的功夫,可不是个好主意。”

  

    “那你还在等什么?”无情微俯了首,“何不趁我之危,取我性命?”

  唐能眨了眨眼,很真诚地道:“我在等你的破绽,我觉得,它就快来了。”

  

  无情一笑:“你若还是没底,我再给你加点胜算。”

  他肩脊一挺,又向上拔升了七八尺。

  这一提纵,便将稍远的唐煜、唐薇也纳入到战局之内。

  

  他看也不看身后那两人的异动,手一拂,敞开了腰间的刀囊。

  刀箭镖针,尽现于天光之下。

  坚锋利刃,毕露于众目之前。

  

  唐非鱼眼中赤红,一声怒吼,无尽的杀意随无数暗器劲射而出。

  唐门余子亦都发出了自己的看家招式。

  这一刻,他们心中涌出了相同的暴戾与恨意。

  

  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这样发暗器?

  凭什么千般暗器万般毒,就胜不过这不施暗算不淬毒的明器?

  

  他明明只是个残废的人。

  他们必须杀死这个人,灭掉这样的明器!

  

  唐门五子的斗志燃至顶峰,一时间利锋毒刃纷飞,暗器之暗、毒物之毒,遮天蔽日!

  他们这五双手,是当世唐门最强、最狠的五双手。

   

  无情只有一双手,细瘦,但有力。

  还有一种焕发于骨的傲气。

       仿佛是他生命中的又一生命。

  

  快到极致的出手,全力一战时,反而是轻、静、洒落的。

  

  唐能眼见这双手一翻、一拂,唐非鱼的漫天暗器便偏了向、迷了路。

  反手一搪,便有两把飞刀撞飞了自己的十殿阎罗刺,倒冲向唐偃的头颈。

  再一挥,数道精光逼得唐煜唐薇难进寸步。

  

  如此重围,如此应对,连唐能也不得不生出几分欣赏。

  这欣赏,同时也化成了一种强烈的杀心。

  不止于杀人。

  更在于杀死这种刺痛他的风骨。

  

  唐能翻掌点燃了一支天水碧色的线烛。

  唐偃随即发出一声诡啸,召出了方才匿藏在他傩舞面具上的那只角蛙。

  

  只见烛火一亮,一只赤色小虫从烛影中跳出来,倏地钻入了角蛙的额头!

  那角蛙贴于傩面上时小巧艳丽,几与雕饰无异,一与蛊虫合体,竟蓦地涨大成笸箩大小,头角之上毒腺横生,凶相毕露!

  它后足一蹬,攀上船舷,一张口,无数道毒液如利箭般朝空中溅射而出!

  

  无情翻身一纵,在暗器与毒雨中飞腾闪转,挥手打落趁隙偷袭的数枚毒针。

    “唐门的‘山鬼’?你总算是把这尊供奉请了出来。”他咳了两声,气息有些紊碎,话音仍然镇定自若。

    “江湖风传,‘山鬼’是唐门的一只秘蛊,殊不知‘山鬼’不是一只,而是一群。它们皆是西南之地极为罕见的毒物,用蛊虫加持后,如山精鬼魅,幻化千变,杀人于无形。”

  

  他于激战中和唐能对视了一眼,“但我猜,这仍然不是全部的真相。”

  唐能冷笑:“你倒是知己知彼,却不见得能百战百胜。”

  

  角蛙伏于船头,如龙吸水般将河水吞吸入腹,瞬间身躯又涨大一倍有余!

  河水一入它口,便化成了剧毒的杀器!

  

  无情却像视而不见一样,道:“我也有个小玩意,请诸位品鉴。”

  他一弹指,朝船桅射出一双琉璃小珠。

  

  桅杆顶上立着一只木鸟,小珠嵌入木鸟眼中,恰如点睛。

  木鸟的腔体内发出机关启动的声音,随即双翅一振,向船头疾飞下来!

  

  唐能定睛一看,只见这木鸟灰背白腹,一抹黑纹贯眼而过,雕得栩栩如生,借助精巧的机括飞动起来,几乎和真鸟无异。

  唐偃脱口低呼道:“虎纹伯劳!”

    

  虎纹伯劳体形娇小,却是不折不扣的猛禽,能猎杀大过自己数倍的动物。

  风闻这种鸟不仅凶悍擅斗,还喜欢将猎物挂尸于尖刺之上,鳞虫窥之,无不丧胆。

  

  船头的角蛙乍见伯劳飞来,果然心生惊惧,本能地瑟缩起来。

  但它毕竟是用毒蛊炼化过的凶物,胆寒之际仍将血口一张,喷出一大片毒液!

  木鸟迎毒雨而过,自是分毫无损,只听它一声厉啸,脚爪已如利剑般刺进了角蛙的后背!

  

  这厉啸由机簧所拟,却与真音无异,直将那角蛙惊得心胆俱裂,又兼背后吃痛,狂甩不掉,当下就朝唐门的船蹿逃而去!

  虎纹伯劳随着角蛙风驰电掣,通体发出隐隐的红光。

  

       唐能陡然色变!

  他暴喝了一声:“拦住它!”同时周身真气激荡,射出十几道精光,直扑无情!

  

  唐煜、唐薇飞身回撤,逐木鸟而去!

  唐偃紧随唐能,冲向无情身后!

  唐非鱼极快地权衡了一瞬,也朝船头飞扑过去。

   

  无情深吸一口气,凌空一个疾冲,就冲到了唐能身前!

       他手中有一线极细、也极亮的光骤然亮起!

  唐能瞳孔急剧收缩,身体已先于意识作出了反应!  

 

  他翻身仰首,袖中飞出一柄毒刃,与那清亮的短兵格!挡!分!截!刺!连过五招!

  这五招不过瞬刹,已让唐能心中剧震。

  他曾预演过千百次和这个人的对战,却从未想过像这样直接、激昂、近在咫尺的性命之搏。

  

  他清晰地感知到,对手不但攻击的速度极快,力道也极其惊人,这不该是身无武功的无情拥有的。

  他也很快地反应过来,那并非内力,也不是外家气劲,而是一种短暂、纯粹的爆发力!

  这迫使武功高强如他,也施展出了浑身解数,才从那股直指咽喉的威胁里脱身!

  

  而在这刹那之间,他也看清了那道亮光的真容:

  一把长不盈尺、细不盈寸的三棱薄刃怀剑。

 

      方应看曾经很认真地提醒过他:无情有一件轻易不示人的近身兵器,凭借极致的攻速和精妙的手法,能在近战搏杀中发挥出十分可怕的威力。任氏双刑中的任劳,便是被此绝技一招击杀。  

    “你可能是这世上极少的、能活着看清这兵器样子的人。”方应看曾这样揶揄道。

  

  唐能的视力的确非同一般。

  他幼年时便以珍贵的蜀中秘药滋养五官,加上高超的天赋和苦练,不但目力极远,还能清晰地看见飞速移动的事物。

  

  他在看清这把怀剑的一瞬间,竟然从心底生出了一阵奇异的悸动。

  像纸一样轻薄的利刃,仿佛轻易就会断折,又有举手无回的激扬与凌厉。

  他平生所阅名剑神兵无数,却无一件有此刃的风骨、气魄。

  

  唐能暴喝一声,聚一身内力于掌中白刃,刀剑相交,内劲直侵剑锋!

  他已看出无情这一绝技的瞬发力不能持久。

  他也看准了无情此刻旧患已发,是强提了一口气在压制。

  他只需以深厚的内力反震剑锋,即可破招,亦能将毒力贯注其中!

  

    “叮!”

  无情怀剑果然脱手!

  

  可唐能的心却一下子沉了下去。

  因为寻常兵刃经此一击,理应节节寸断,至少锋刃也会开裂。

  但这把怀剑似乎材质殊异,不但分毫无损,他暗中催动的毒力也不知为何完全无法沾染上剑刃。

  

  无情右袖飞出三道精光,将唐能逼退两丈!

  与此同时,那把怀剑被他用左手干净利落地截住,剑身在指间极漂亮地一个回旋,忽然反刃一挑!

  

  他身后是正欲以摄魂锥钉入他背脊的唐偃!

  

  唐偃闷哼一声,面具被一削为二,血流披面!

  但他丝毫不惧。

       ——无情的暗器从不淬毒,怀剑换手继发,力道不足,不过是仰仗高超的手法给他添一道皮肉伤罢了。

  

  他正欲反击,却看到手中的摄魂锥掉了下去。

  一股迟来的痛感自双臂袭遍全身!

  他这才发现自己两只手腕皆被划开了一道细而深的创口,筋脉与肌腱齐齐被削断,失去了全部的力量与生机。

  

  唐偃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软绵绵垂落的双手,一股巨大的恐惧冲上心头:

  他这双手废掉了!

  

  他像一只坏掉的风筝一样坠落在甲板上,又见数点寒光追至,尽封他周身大穴。

  甲板处机关暗响,掀起一股怪力!

  唐偃翻身落水!

  

  与此同时,只听哗啦一声,那头角蛙已跳上唐门的大船,一头撞碎了舱门!

      舱中蓬地散出一大片灰蒙蒙的瘴气,一个巨伞似的东西幽幽隐现其间。

    

  那是一朵巨大的毒蕈,足有一人多高,蕈伞如盖,笼罩着星星点点的萤火。

  细细看去,才会发现那并非萤火,密密麻麻都是寄生的蛊虫。

  

  转眼之间,两端皆生剧变!

  唐能目眦欲裂,牙关一咬,还是纵身跳入了水中,朝唐偃消失之处急潜。

  

  唐偃是唐门举足轻重的战将,不可不救。

  关键是,绝不能让他落在神侯府的手上!

  

  他入水的那一刻,仍然清楚地听到了无情的声音:

    “‘山鬼’的真容,实为这株有致幻之能的鬼伞毒蕈。蛊蝶幻影、毒蟾化形,皆是这鬼伞养出的幻蛊所控。像这样用了无数奇毒滋养、培育了十年以上的绝顶蛊器,唐门至少还供奉着七八个。”

    “世人只道唐门蛊术诡秘可怖,却不知最上乘的毒蛊,也要最上乘的毒物来喂。你为了杀我,长途远涉、秘蛊尽出,想让这些杀人凶物打起精神,怎能少得了‘山鬼’为伴?”

  

  唐煜等人堵截的途中已发出了数不清的暗器,那角蛙身中刀箭无数,早已死透,却因被幻蛊控制,始终要逃回鬼伞之下以求庇护。

  而牢牢扎在它背上的虎纹伯劳,木质的外壳早已毁伤大半,内里却是一整副精钢铁骨!

  铁骨之下,还有烈火之心!

  

    “这世上若有作恶的鬼,就有惩恶的神。”无情清晰地说,“我这只小鸟,就叫‘山神’!”

  只听“轰”地一声,木鸟在鬼伞之下炸成千百道碎片,烈火一下子吞没了整朵毒蕈,将它烧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无数剧毒的菌孢四散飘飞,成了索命的毒瘴!

  冲在最前面的唐煜反应极快,一头跳入了水中,他不敢稍停,急速朝远处泅游。

  唐非鱼眼见闪避不及,抓过最近的唐薇在身前一挡!

  他全然不顾这少女凄厉的惨叫,钳着她的手臂,迅速从尚未烧尽的菌柄中挖出了一只金丝蛊囊,飞身遁走。

  

  那是百年难寻的幻蛊蛊母,一直养在“山鬼”的菌柄之内。

       ——原本小侯爷也应允了他,此战之后会替他向唐能索要一只珍蛊的,如今他不过自己取了,料唐能也不能拿他如何。

  

  

  长桥一侧的篷船中,温子平手中的狼毫在衣摆上滴出一片狼藉,但他恍如未觉。

  旁边的温壬平亦失神良久。

  

    “山鬼”被炸毁时,传声竹筒的通路也被切断,一切来自于那条船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但两人依然是这场激战全程的见证者。

  其间,他们也曾几次极目远眺,那渺如白羽的人影,“山神”点燃“山鬼”的烈焰,仍然在脑中闪回不去。

  

  温子平好一阵才回了神,喃喃道:“今日之后,此战必震动江湖。”

  温壬平道:“从今往后,也当真是以一人敌一门了。”

  

  温渡人远望着烧毁的鬼伞毒蕈,扼腕道:“可惜……那可是绝佳的毒物。”

  温壬平冷笑:“这东西无情可不会留给温家。”

  他面色忽一寒,喝道:“什么人!”

  

  温渡人飞身出舱,见一名身穿鲨皮水靠的男子将一个人“扑通”一声甩在船板上,一个鱼跃潜入水下,转眼便不见踪影。

  

  温氏双平追出来,一见此人,双双变色!

  温子平一掌将其击晕。

    “已是照了面,无用了。”温壬平神情难看地说。

  温子平叹道:“总归要先打发了再从长计议。”

  

  温渡人见两人神色皆十分凝重,一时不敢多言。

  他着手欲将人拖入船舱,却见此人身上掉出一物,抖开了一看,是个宽大密实的皮口袋。

  温壬平气极反笑:“连口袋都替咱们备下了,好得很!”

  

  一刻钟后,温渡人已遵二人之命,先灌下能使人酣眠七日的“南柯梦”,再用温家独门的“虹蜺筋”牢缚其全身关节,这才将人封入了袋中。

  面对这唐门第二危险的人物,不管如何谨慎,都是不过分的。

  做完这些,温渡人仍觉得手心湿冷一片。

  唐偃那张饱含了怨毒和恐惧的面孔,也仍然在眼前挥之不去。

 

  温壬平盯着那只口袋,像在看一个天大的麻烦。

  

  温子平的心绪却已平复了很多。

  他在吃鱼面。

  面已经结成了一团,但味道仍是极鲜美的。

  

  他很耐心地将鱼面一点一点挑散。

    “面坨了,也要吃。”他意有所指地道,又指了指袋子,“人情收了,总不能退,是不是?”

  最后他长吁道:“虽然有些隐忧,但不能不说是份大礼。”

  温壬平与他对望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里读懂了心中深藏之意。

  

  无情生擒了唐偃,却将人送给了温家。唐门不知温家在侧,唐偃却将几人看得真切。

  杀了他,便与唐门结下死仇。

  但放了当然更不可能。

  如此一来,就只有一个选择:将唐偃带回温家,秘囚起来。

  

  人人皆知,除唐能之外,唐偃乃是另一个集唐门蛊、毒二术之大成者。如今刀俎鱼肉,温家自有方法撬出想知道的一切。

  只是,隐患也就此而生。

  此事一旦暴露,连同唐门武学泄密的账,都是要一并算回温家头上的,届时温家再无可能以独善之姿立足于京城。无情也一定会拿住这一点,牵制温家在各方势力竞逐中的抉择。

  

  这等谋略,着实深沉可怕。

  这般手段,也不可谓不狠绝。

 

 

  六、霜刃与共

  

  每个人记忆里的他都是不同的。

  在见到他的那一刻,他却能与每一种记忆里的样子重叠。

  

  他身边已没有了破神枪,也没有鲜衣和怒马。

  但徐豹韬的眼前仍然恍惚有殷红的枪缨在盛绽,孙忠三的心底也还是铭刻着一代宗主的煊赫威扬。

  

  也许只有翟亮没有这种奇异的幻视,因为他最开始相识的,就是一个寂寞的老人。

  

  独立于山巅的老人在风中轻闭双目,深深吸了口气,似乎在重温一场珍贵的旧梦。

    “三年陈的宣州老春烧,醇味刚刚好。”

  他转过了身,笑意柔和:“多年不见,豹韬风采依旧。”

  

  徐豹韬回了回神,慵声道:“你再多当几回东西,我便连这口烧酒也喝不起了。”

  凄凉王:“如今追随我的人只怕远不及从前多,你还愿意接我的当?”

  徐豹韬淡淡道:“我还没老花呢,自己不会看么?”

  

  凄凉王会心一笑,看向翟亮:“我倒还没仔细问过,究竟几人。”

    “两个——”翟亮打了个顿,重新道,“三个——三个半。”

  

  凄凉王游目场中,心下一片了然。  

  两个是连徐豹韬在内的两个,但她其实算不得江湖人。

  三个是翟亮把自己算进去的三个,还没问过他家中允不允。

  但半个,是哪半个?

  

  翟亮迟疑了一下,从身后拎出一个少年。

  这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看其样貌,本该是青竹春松的气度,可额角却突兀地凹陷了一大块,很是骇人。

  

    “他是卫翎的幺子,卫镬之孙。”翟亮道。

  凄凉王微惊:“卫家仍有后人?”

  少年抬起头,口齿含混地道:“我名卫……卫……”他发音十分吃力,半天也没说得出一句完整的话,想是头伤所致的遗患。

  

  翟亮道:“卫翎本在这次相邀之列,但送讯的同僚到了淮扬,才知卫家数年前已遭灭门,遂将信物焚祭于卫家废宅。”

  他看向一名身背长篙的汉子,道:“谁也不知卫家尚有遗孤,被淮水三十六船帮的常帮主所救,也不知这孩子从哪里得知了消息,执意寻到了山上。”

  

    “大人物们心中都是风云之志。”常泗清静静接口道,“哪里装得下小卒的浮沉生死。”

  他身为淮水一方侠首,自然深知凄凉王的声望,但言辞却并无多少敬意。

  

    “二十年前,这小犟种的祖父卫镬随你谋事,死在了汴京。十年前,他父亲卫翎带着他五个叔伯劫天牢,六去二回,只卫翎和最小的兄弟得脱。五年前,卫翎兄弟又结盟了一些江湖义士,再度设法营救你,结果皆被奸相所害。淮扬卫家只余老弱妇孺,当月便遭了神枪会的杀手灭门,三十余口被屠。”

  常泗清淡看少年一眼:“卫翎的幺子卫钧,被一棍敲碎了头颅,居然侥幸没死,可从此却成了个身心俱损的废人。”

 

  话到此时,众人始知这少年姓名。

  想那卫翎当年必是对幼子满怀厚望,却怎能料到他如今成了这般模样。

  

  翟亮道:“他既是卫家人,又怎么和你走在了一处?”

  常泗清意味不明地一笑:“我淮水船帮在两淮地界还算有些名气。这卫钧大难不死,逃到我分舵求救,说他娘亲常氏是我亲妹子。”

    “看来……不是?”

    “送到总舵,就改口成了表妹。”

  翟亮略悟:“想必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

  常泗清点头:“远房表妹。”

  翟亮圆场:“表亲也是亲……”

  常泗清冷笑:“但不是他的亲娘,是奶娘。”

    

      翟亮恍然:“这不就是……”

  讹上了吗。

  

  常泗清好像听得见他的心声似的:“攀不成亲娘舅,总之是缠上了。”

       那少年卫钧抬起了头,吃力而认真地道:“二……二十三舅。”

 

       场中一时皆默。

  五年前这少年最多十岁,身心重创之下还有如此急智,也真非常人能及。

 

    “他清明回祖宅祭拜,见了信物残骸,便开始不顾一切地打探消息。小犟种身子虽废,这五年来却在船帮任人驱使,积下不少人缘。一些弟兄不知深浅,撒出人帮着探查,搅得奸相党羽起了警觉,几度派人暗害!”

       他语声寒厉,显是对这孩子带累了船帮有些怨气:“我念你卫家忠义,给你个容身之处,你这小犟种却惹来蔡党的人马,将我船帮弟兄陷于险地!”  

  

  卫钧低着头听他训示,倔强又柔顺,额上的旧伤格外触目。

  

    “事情就是这样。我只送他来此,但我淮水船帮不想蹚这趟浑水。”

  常泗清瞟了眼凄凉王,冷冷道:“只眼下看来,也没什么人来帮你。你如此年纪,若无人帮手,定然没法和那一干权佞奸贼相斗,更指不上你替人出头。你若说句大家散了也没人笑话你,这小犟种我再带回去就是。”

 

  一直只听不言的凄凉王抬目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我有啊,有三个半嘛。”

  

  翟亮不自觉地把背脊挺了挺。

  毕竟这三个半里面,不是迟暮老人就是扶病少年,只有他一个少壮。

  

  翟亮长久地凝视着凄凉王高大而寂寞的身影,有一些惘然。

  他无疑仍是英雄。

  但英雄的残年,亦不能免于衰朽。

  

  凄凉王缓步走近,抚了抚卫钧凹陷的额角:“是我来得太晚,但我必不会让卫家人枉死。”

  卫钧突然有些激动,抽着冷子抗声道:“仇……我要自己……报!”

    “我知道,你一定要来,不是为了要我帮你复仇,而是为你卫家践诺。你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一诺千金、一身血性的好汉子。你是他们的骨血,只要你还留着这份心气,淮扬卫家终有复起之日。”

  卫钧见他都懂,眼里便慢慢有了光彩。

  

  凄凉王又柔声道:“你这二十三舅,虽然句句叱骂于你、讥讽于我,却是一心想要帮你,你心里可明白?”

  卫钧眼眶微红,用力点了点头。

  常泗清神色一滞,“嗤”了一声,背身不语。  

  

  凄凉王握了握他细弱的肩膀,慨然道:“吾道不孤,吾亦不负。”

  卫钧这一路跌了不知多少跤都不曾哭,此刻听了这八个字,却是扑簌簌掉下泪来。

  

  凄凉王的视线落在孙忠三脚下被点了穴道的仲孙直。

    “神枪会如今,就是这样的人当道吗?”

  孙忠三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不语。

  

    “那就不要了吧。”他淡淡地说,“打翻了,重新来。”

  众人皆是一惊。

    “我与诸葛小花有诺在先,他助我脱狱,我余生不入京师。”凄凉王无喜无怒地道,“我答应了他,予神侯府一段时日将蔡京等贼子诛除。但神枪会是江湖势力,既已为奸相鹰犬,当由我连根拔起。”

  

  说罢,他长袖一挥,一道磅礴真气注入仲孙直的身躯!

  只见仲孙直发顶青黑之气氤氲,体内余毒蒸腾而出。

    “你回去告诉孙疆,我要来杀他了。”凄凉王道。

  

  仲孙直万没想到能留得命在,飞身便走。

    

  翟亮愣了一下:“明着来么?”

  

  凄凉王微微一笑,从石缝里拔出了那支沉重的幡。

  他手握旌幡,内力一发,竹木旗杆节节碎裂,旗子表层的布面也化为无数飞灰。

    “一个弱质少年,尚能为了心中的信义卧薪五载、歧行百里。我欲诛邪换清平,为何不能明搏而杀之?”

  

  他周身真气澎湃,眉发俱扬,如谪仙飞举。

  山巅上年少的、年青的、年老的人,胸中也激扬如长风浩荡。

  

  你有强权,我便要俯首吗?

  身无余力者,就不能昂首一搏吗?

  

  烟尘纷飞而散,一杆煞气凌然的长枪乍现于丽日之下。

  长枪没有枪缨,系着一面赤色的旗。

  细看去,那赤旗原是一件旧衣。衣上有斑斑血色,如暗花绽放。

    

  凄凉王慢慢抚过枪身,道:“岁月已暮,人生凄凉。所幸我还有一杆旧枪,一件旧衣。”

  

  他长笑一声,将那饱蘸无数英雄热血的旗衣扯下枪杆,信手一抛。

    “豹韬,承你慧眼,替我瞧瞧它价值几何?”

  

  徐豹韬接在手里,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当票,压在石上。

    “我不看了,数目你自己写,来这一趟不知耽误我多少生意。”说罢,已招呼随从抬辇下山,连道别也省却。

  

  常泗清长篙一点,在卫钧的目光里不回头地飞身离去。

  

  翟兴、翟进亦向凄凉王抱拳告辞。

  翟亮心中一紧,盯住了两人的脸。

  他的大伯和父亲却做了一个他不久前刚做过的动作。

  两个人双双别过了脸,视而不见,只字不言地走了。

  

  

    “从这里到神枪会,是一条很远的路吧?”

    “嗯。”

     “我觉得,等我们走到了,应该不止三个半。”

  

  凄凉王眺向天际,淡淡道:“那就看一看吧,看看这世间的人心道义,还能不能砺我兵锋。”

  一言既出,破神枪枪锋啸震,如鹤唳龙吟!

  一股沛然肃杀之力破岩直上,将整面摩崖崩裂开一条巨缝,直逼天穹。

  

    

  山崖背面,折返隐匿在崖边古树中的肖木只觉一股巨力如怒涛排壑,将自己整个人吞没其间!

  他一口鲜血狂喷到空中,心知行迹已破,翻身从峭壁飞跌而下,落入水中。

  

    

  这个季节,河水已有了些透骨的凉意。

  唐能的内心也是一片冰冷。

  

  无情木鸟出手时,他便知“山鬼”多半难保,所以才果断下水找寻唐偃。

  谁知入水之后,才发现此处暗流密布,眼见着唐偃的身躯在一个漩涡里打了个转,就再也不见踪迹。

  自河底一直寻到下游,仍是徒劳无功。

  

  他在冷水中慢慢闭目,又倏然张目,眼中煞烈的怨毒,像要撕碎整片天地。

  

  

  此时,河魁已泅回了船底的机关密舱。

  从潜入漩涡截下唐偃,到将人送去长桥,他一共只花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他打开通往上层的声筒,轻叩筒身,发出任务完成的讯号,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公子,你可好?”

    

  声筒另一端没有传来言语的回应,只回了两长一短的叩板声,代表无恙。

       河魁却微微蹙了眉。

  他除了水性绝佳,耳力亦不弱,已是听到了一点压得极低的咳喘声。

  

  但他已不能再问,更不能擅离岗位查看。

  身为捣砧营的一流暗桩,他与无情的配合早已十分默契,这种默契,也包括绝对的信任和服从。

  他只能相信无情,这一次,和每一次。

  

  

        江风微寒而侵骨,无情背了背风,调息了片刻,这次却没能压得住,重咳了几下就急喘起来。

  他虽以怀剑绝技险胜唐门五子,但也在短时间内透支了大量的瞬发之力,身体再无半点勉强的余地。

  他吐息艰难到有些眩晕,不得不伸手扶住了船舷。

 

  有人在他臂下稳稳一托,单手抵住他腰际,一股暖阳般的内力游走至周身,僵冷之气尽散。

  冷血归来了。

  

    “回舱里歇一歇?”冷血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低声问。

      无情说不出话,却摇了头。

  冷血遂不再劝,陪着他就地一坐,将寒凉的江风挡在身外。

 

  骄阳升过都梁山的峰顶,绽放出一天中最明亮的光芒。

  险峰之上长空如洗、风云浪浪,淮水之畔荻花千簇、舟楫万家。

  正是江山壮丽。

  

  无情的气息渐渐匀停,唇上血气尽褪,但眉眼中坚不可摧的精神力正在迅速回归。

  冷血忍不住去看他的脸色,无情却刚好望了过来。

  他面如霜雪,声音却温润如春:“你看。”

  

  在山的最高处,有一点极亮极亮的光,像白昼里的星芒。

  那是破神枪的枪锋。

  

  无情拈起飞刀,刀锋向阳,映出一道光。

  冷血抽出长剑,剑锋一亮,也映出一道光。

  

  刀与剑的光华与枪芒相会,截然不同的锋棱,却有一个刹那的磊落同辉。

    

  

  十日后,定州。

  

  夜色将至,料敌塔被暮霭染成朦胧的鸽灰色,隐入苍穹深处。

  砖塔之后的开元寺一小片一小片地亮起来。灯火寥寥,晚钟杳杳,就像这尘世间各种细碎的眷恋与留连,忽而举手可得,忽而错身而过。

  

       唐晚词手持一束线香站在佛殿中,低眉闭目,在佛前无声祝祷。

  她默祷的时间很短,上完香却出了很久的神。

  

    “最多戌时,人就能醒。”住持和尚净远坐在门口分拣一堆药草,不抬头地道。

  见唐晚词侧目,他又加了一句:“拜不拜佛都能醒的。”

  

  唐晚词道:“我没有拜这个。”

  净远:“那是拜什么?”

    “我平生没有信过佛,遇到事情才来拜佛,想必是不成的。”唐晚词面容沉静地道。

  

    “住持于我夫妇有大恩,我们在此叨扰,却使佛门清净地染了血光,亦平添了许多是非、麻烦。”

  她转身微微一笑,眉宇间尽是真诚的谢意:“倘若真有神佛,应能听取我心,愿此间杀生业报尽归于我,不要怪到住持头上。”

  

  雷卷病重,多亏这净远和尚以金针刺穴之法吊命,并将人安置在此日夜照护,才有机会等来京中送药,但也因此将杀手招至寺中,虽尽数被孙青霞毙于寺塔之下,却实打实让这佛寺血雨腥风了十余日。

  这期间,河北西路提刑司突然掀出孙青霞的钦犯身份,不断向中山府施压,竟欲将小雷门与开元寺一并打个匿藏之罪。种种威压为难之处,实非言语能表。

  

  净远拣择药草的节奏轻微地顿了一顿,又恢复如常。

    “金人若打进定州,我开元寺先成焦土。拜不拜佛,都是焦土。业不业报,爱报不报吧。”

  

    “金人打不进定州。”唐晚词眼波如海,静静道,“人在,城在。”

  净远仍然没有抬头,神思却微微一恍。

  这也是雷卷说过的话。

  

    “你那位朋友,要住几日?留他的饭不留?”净远随口问道。

  唐晚词道:“只住一晚。他事务繁忙,只待卷哥醒来,见上一面,就要走了。”

  

  净远朝不远处的料敌塔瞟了一眼。

  那白衣坐轮椅的男子正与塔下的孙青霞叙话,显然与这钦犯也是旧相识。

  

       净远不太弄得清这人的身份,只知是个颇有办法的人。

  听老薛说,他人还没到定州,河北西路四府已先接到了持他手书印信前来彻查军政的廉访使者[5],而原本步步紧逼的西路监司也突然安静无声,再无发难。

    

       孙青霞与那人似乎很是投契,聊到兴起时,忽然纵身腾跃,朝塔顶一路直上。

  他的身法极为俊逸,暗夜中如鹰隼搏空,转眼就落在了塔尖上。

  

       对于这钦犯有事没事就爬塔的行为,净远已经见怪不怪了。

  前一阵他据塔而守,是为了迎敌。后来他仍然时不时爱跑到塔顶待一待,有两个原因:

  一是为了看风景。

  二是为了气老薛。

       ——料敌塔有十一层,高耸入云。号称中山府轻功第一的薛捕头,最多上到第八层。

 

  白衣人仰起头,看了看塔尖,忽然双手一拍,竟也纵身而起,凌空极俏俊的几个腾挪借力,便一路绕塔直上。

       白色衣袂在暮夜中徊翔如鸿鸟,很快也落在了塔顶。

  

  净远和尚不大的眼睛陡然放大了一圈。

  他拾起掉在地上的药材抖一抖,叨咕了一句:“你们夫妇交的朋友怎么都一个样子……”

    “哪里一个样子?”唐晚词走出殿门,朝塔上瞧了一眼,“他们两个可一点都不像。”

  

  净远:“你不懂,我看人和别人不一样。”

  唐晚词心生好奇:“在你眼里,我这朋友什么样?”

  净远:“厉害,但有病。”

  

  唐晚词又指了指塔上:“那另一个呢?”

    “差不多。”净远眼都不抬,“那一个,是有病得厉害。”

  

  

  住持和尚纵情于口业之时,并不知料敌塔顶的两个人正在俯瞰着他。

  

    “那个坐在药师殿门口择药草的,就是开元寺的住持。”孙青霞语气淡冷,眸中却泛着悦色,“别看他眼睛生得小,眼神却十分好使——在他愿意好使的时候。”

  无情剑眉轻展,“这么说,他也有不愿意好使的时候?”

  孙青霞薄唇一抿:“譬如我在寺里吃荤,他便瞧得仔细。但我在塔下杀人,他便瞧不见了。”

  

  无情会心一笑,“你说这塔顶的风景好,当不止这一人一处。”

  孙青霞指了指寺外不远的一条街巷。

  

       街角有个热气腾腾的面摊,卖的是燕赵地界常见的大刀面,须用二尺二的擀棍将面皮擀成纸样薄,再用三尺三的大刀斩成韭叶宽,故有此名。

  卖面的张家娘子臂力惊人,将铡刀似的大刀使得娴熟利落。她用旺火烧热身前的两口大锅,切完面条再切香葱,须臾工夫面入开水,葱入浓汤,动作爽利、流畅。

  待她将那锅汤水倒入大桶,搬上了板车,面条也刚好煮到了火候。她麻利地捞了冒尖的一大海碗,端给了一个捕快装束的矫健汉子。

  

  那捕快显然是老熟客了,他接了面碗,并不着急动筷,而是先在厨灶上舀了杓陈醋,沿碗边淋了两圈,再抓上一大把芫荽撒进去,隔着老远都能看见面碗里碧油油的一层。

  他这样犹嫌不够,又剥了五六瓣生蒜,方才大口吸溜起来。

 

    “口味够重的。”无情淡淡道。

  孙青霞却道:“大刀面就是要他这样吃法才够味,你来一碗不?这个天气,吃起来极是熨帖的。”

  无情极快地摇了头,转而问道:“他就是薛雨春?”

       孙青霞颔首,“他是中山府武功最好的捕快,当年的龙驹柳血案也是被他所破。”

  

       他似乎想起了一些激宕的往事,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寂寥与清扬,“前些日子提刑司逼迫中山府逼得紧,詹度敷衍不过,便派他前来缉拿我。”

  无情目光一转:“怎么个缉拿法?”

  孙青霞挑起眉:“日行一骂,然后回去给詹知府写述告。”

  无情牵起了唇角:“此犯怙恶不悛,然着实武功高强,历经连番激斗,这般那般,仍未能将其捉拿归案?”

  孙青霞哈哈一笑:“没错。”

  

  他笑罢,忽想起一事:“话说回来,你又是如何降住提刑司的?”

  无情淡淡道:“你本就是从我手中逃出来的钦犯,提刑司查得要犯踪迹,不立即上报,却先走漏了消息,公然实施抓捕,又抓不到,我还不问他一个急进贪功、打草惊蛇之责?”

  孙青霞撩撩眼皮,“但这样一来,抓我的事,就得你自己揽回去。”

  无情眉目沉静:“我不是已经在抓了么?”

  孙青霞:“哦,那抓不抓得住?”

  无情轻咳了一声:“此犯怙恶不悛,然着实武功高强,我近来身体抱恙,力有未逮,教这逆贼侥幸逃了。”

  

  二人相视,洒然一笑。

    “再想个化名吧。”无情眉间浮起清冷的倦意,“你并非每次都能碰上一个愿意和钦犯结交的捕快。”

  孙青霞淡淡道:“薛雨春可没有同我结交。”

  无情略有些意外,“你们不是朋友?”

    “是。”孙青霞答得十分笃定,眉角挑起个俊气也邪气的弧度,“但我们对骂的时候,九成都是真心的——你和戚少商不也这样?”

  无情莞然:“那倒也不至于到九成。”

  

  

  夜色已彻底降临,圆月升上高天,仿佛就挂在料敌塔的塔尖上。

  塔下的人远远地看,会觉得塔上的人就在月中。

  但只有身在塔上的人,才知道天依然很高,明月依然很远。

  

  远处的城墙和箭楼上游动着许多星星点点的光,城楼正中点了十几只松木火把,光亮最盛,那是知府詹度在指挥定州的军士们搬运弓箭和兵器,同时深挖陷坑、加固城防。

  城门口有百姓推来两抬木板车,载着汤饼和包子,还有一大桶胡辣汤——正是那卖大刀面的张娘子刚刚熬煮好的。

  所有人自然而然地做着这些事,千年边城,百代边民,历来都是这样彼此护持。

  

  无情的视线从远处回归,停留在开元寺的东面。

  

  那里有处荒废的园圃,杂花野草恣意生长,不悦目,但壮盛而洪茂。

  园子里有一个少妇,坐在柴门口的青石上,还有一个女童,站在更深处的秋草中。

  

  草动,人静。

  乍望去,像草木与人交换了生机。

  

  无情心里隐约想到了她们是谁,还没来得及想下去,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思绪。

    “喂。”

  

  唐晚词从一间禅房的窗户里探出身来,满眼都含着笑意。  

    “卷哥醒了,你们下来吃面。”

  

  

  唐晚词说的吃面,就是吃什么也不放的清汤面。

  

  在孙青霞眼里,这根本不叫面。

  不要说浇头了,连根豆苗都没有。

  幸而桌上还有净远送来的一碟糟萝卜,一碟腌竹笋,不然他还以为自己的舌头失了灵。

  

  在他把这话说了出来之后,唐晚词在他碗里撒了一大把绿芫荽,实现了色香味俱全。

  

  无情对汤面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吃得很少。

  倒不是因为面味寡淡,是因为他即使到了这里,仍有许多事情要忙。从各条密线传来的情报一封接一封,一碗面吃得断断续续。

  

  雷卷身体刚刚见好,其实也无甚胃口,勉力喝了唐晚词悉心熬制的小半碗薄薄的粥油,已让她十分欢喜。

  

  他看到唐晚词颊边有一小片暗沉,像是一块灰,伸手一抚,却没有抚去。

  唐晚词自己也摸了摸,那是她赴京时遭雷纯围杀,被灼心神雷灼伤的一处焦痕。

    “已经好了,再过几日就消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似的,侧了脸嫣然一笑:“可还美?”

  雷卷也笑,郑重地点头。

  怎会不美?

  连苦药都能因这温柔秀丽的一笑而可口起来。

  

  这两人旁若无人,无情就只有吃得目不旁视。

  孙青霞则觉得腌笋的味儿都突然鲜过头了。

    “要不你们俩自己吃?正好我们也可以出去吃点别的。”

  

  唐晚词睨他一眼,指了指又放了筷子的无情,道:“你看他可有工夫跟你出去吃别的么?”

  连雷卷都有些看不下眼:“什么天大的事,不能好好吃顿饱饭再看?”

  却见无情不抬头地一笑:“好事。”

  

  他将一张短笺递给雷卷,唐晚词遂与同阅。

  她粗看了几行,双眸已是一亮:“凄凉王已过楚州,有三十余位江淮侠士示旗相迎?”

  雷卷奇道:“示的什么旗?”

  

  无情目光湛然:“皖南徐记收得凄凉王血衣旗一面,剪为百片,凡江湖义士,皆可试胆而沽。”

  孙青霞洒然道:“敢折奸相羽翼者,自有泼天肝胆——我都想沽一片来了!”

  雷卷喝了声好,喝得自己大咳数声,靠在床头哑声长笑:“世间侠义不灭!”

  

  唐晚词抿了抿唇,突然抓了一大把芫荽叶,撒得三个面碗里青翠如盖,拍手大笑道:“沽不着红的有绿的,且让我先试了你们的芫荽胆来!”

  暖灯之下,欢声不绝。

   

  

  荒园里的女童低下头,看着自己悄悄攥在袖子里的一把匕首。

  她背向着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亦不近前,从她失去一目以来便常常如此,用以相互回避一些避无可避的伤怀。

  

  九岁的生辰,她是在定州过的。

  没了往年在汴京家中张灯结彩的热闹,没了爹爹的笑语,也没了庆贺的烟花。

  忽然没了的东西有很多,不过,还是有生辰礼的。

  

  母亲为她亲手缝制了一双鹿皮小靴,大约是想要她多出来走一走。

  唐二娘则送了她一把短匕,就是手里的这一把。

  

  她的母亲出身大家,懂得许多风雅之事,见寺里的野剑兰开得好,便让她每日都来采些,教她做成香缨香囊分赠给大家。

  她虽年幼,也知道这是母亲在设法分散她的痛楚,所以也听从着。

  

  其实她心里是不怎么喜欢做这些的,且兰草坚韧,并不容易采撷。

  若是,用匕首呢?  

  

  这把匕首很小巧,可对一个刚满九岁的孩子来说,刀鞘卡得有些太紧了,她收到它那日就没有拔得出来。

   

  她握住刀柄,再一次发力。

  因为太过用力,她整个人都在微微地颤抖。

  

  微寒的天地间,一个还在稚龄的孩子,在谁也没有注意到的角落,奋起了她全部的力量和执拗拔这一把刀。

    “锵”地一声,短匕出鞘。

  瞬间出世的刀锋灼灼如烈日,照亮她的脸颊。    

  

   

  【注】:

        [1].料敌塔:徐昌祚《燕山从录》:“定州开元寺有塔名料敌塔,宋铸以望契丹者。高十三级,广六十四步,旁施铁幢。中贯以数抱大木,登上级可瞰百里,仰视行云,势若摇动,宋失燕、云,以定州为边境,故潜备甚密。”

        [2].《宋史》卷六十七 志第二十。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百九十七 物异考三。

       [3].紫团参:宋·沈括《梦溪笔谈·人事一》:“王荆公病喘,药用紫团山人参,不可得。时薛师政自河东还,适有之,赠公数两,不受。人有劝公曰:‘公之疾,非此药不可治,疾可忧,药不足辞。’公曰:‘平生无紫团参,亦活到今日。’竟不受。”

       [4].刘法、翟兴:《宋史·童贯传》:“遣大将刘法取朔方,法不可,贯逼之曰:“君在京师时,亲授命于王所,自言必成功,今难之,何也?”法不得已出塞,遇伏而死。”

       [5].廉访使者:清·徐松.《宋会要辑稿·职官》:宋初设走马承受并体量公事,路级监察官员,负有监察本路将帅、人事、物情、边防及州郡不法事之责,如有边警急报,不时驰驿上闻。并许风闻言事。徽宗政和六年,改称廉访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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