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峥嵘 第十一章 凋旗(一~三)
一、抖擞诗上尘
二、人情各自分
三、大步何须问
四、狐截尾
五、明器之锋
六、霜刃与共
一、抖擞诗上尘
小雨微濛。
定州捕头薛雨春有伞不撑,顶着欲晓的天光走在开元寺郊的小路上。
雨不算大,但淅沥了整个晚上,将山路变得格外湿滑、泥泞。
薛雨春今日穿了双簇新的皂靴出门。他身量高大,走起路来却轻俏得像只蚱蜢,连一个泥点都溅不到鞋面上。
他从开元寺的界碑旁经过,碑上挂着个死人,脖颈处有道细窄的剑伤。
薛捕头脚步未停,只轻微地皱了皱鼻子。
饶是边城的秋凉来得早,一具死了好几天、又被雨水泡过的尸体也不会太好闻。
他走出十步,看见第二具尸首。
仍是细窄、干净的剑伤,从右肋穿透前胸。
此处已是山门,他视线所及之地,每十步,陈一尸。
薛捕头连个弯都不打,从死人身上大步跨过去。
他跨过第七具尸体,就走到了寺里那座青砖大塔的脚下。
此塔建于真宗咸平年间,八角十一层,是整座定州城最高的建筑。据说昔年为筑此塔,曾伐尽嘉山之木,五十四载方成。
高塔巍巍而立,雄踞北境,以望契丹,故名:料敌塔。[1]
塔身在熹微的晨色里投下一道黑沉沉的巨影。
七条尸体排布整齐地倒卧在塔影之中,如阴世的浮屠倒映人间。
薛雨春仰头,朝塔顶的凶手喊了句话:
“要伞吗?”
睡在塔顶的人一动不动,惟有檐角的风铎在细雨中叮铃。
薛雨春道:“别看现在雨小,一会儿天大亮了,最多一个时辰便有暴雨浇头。”
那人身躯隐在塔顶的八瓣砖雕莲叶中,闻言轻哂:“怎么,你是来给我送伞的?”
“是呀,我来送伞,好教你继续逞威风。”薛雨春说话慢而阴阳,有一种气人不必声高的风情,“不然待会儿雨大起来,你淋成个落水狗,还装个屁?”
塔顶的人轻笑两声,缓缓站了起来。
他的人很高大,被雨意浸润过的面容俊厉而冷酷。
“杀手杀人,我杀他们。有人想要雷卷的命,就得先过我孙青霞的剑,他们自己寻死,怨不得我。”
薛雨春道:“雷门主高义,我定州人人景仰,詹大人也早有交待不加为难。可别人让你三分,你是否也该收敛一二,别让我们中山府太难做?”
他踢了踢地上的尸体,道:“这些人原非善类,你杀就杀了,还非要留着尸体十步一示众,搅得满城风雨有甚好处?更何况你还是——”
“你可算说到了点上。”孙青霞淡淡截口道,“我还是个通缉犯——你可曾见过哪个通缉犯会听捕快讲道理?”
薛雨春慢吞吞道:“你当我耐烦跟你说这些?是詹大人有吩咐,不许我骂娘,只好讲讲这些没什么屁用的大道理。”
孙青霞哦了一声,道:“若没有他这话,你打算怎么说?”
薛雨春保持着温和有礼的声调:“我原打算说的是——你他娘的少仗着武功高强在老子管的地盘上放肆。你爱待在塔上拿剑当镜子装你娘的万人迷尽管装,爱充你奶奶的杀人狂万人敌也随意,但若是坏了公法,殃及我们中山府,你薛爷照样铐你。”
孙青霞在塔顶放声大笑,也不恼。
他张手握剑,剑锋在细雨中一振,飘落雨点纷纷。
“我听说料敌塔是河间一带最高的塔。”
他指尖在剑刃轻轻一抹,让剑的光华更加清亮。
“登塔可远眺北境,外敌若是来犯,亦可在极远处望见塔身。”
他从高处俯瞰下来,声音仍是淡漠、桀骜的:“你不想让这几条尸摆在地上,我就把他们挂在塔上,一层挂一条,给那些在路上的杀手看一看,是原路折回去,还是被我一起挂上来。”
薛雨春“嚯”了一声,道:“吃牛皮长大的?就你能挂别人,别人就挂不了你?”
孙青霞淡淡道:“对,这塔就是我划的生死界,天王老子来踩我的界,也得下地府走一遭。”
他说完这句话,朝阳也恰在这一瞬破云而出。
他站在边城的第一缕晨光里,眉峰、眼角、剑尖,同时挑起一股艳烈的杀气:
“你信是不信?”
我信是不信?
千里之外、高坐垂拱殿中的赵佶,此刻也正在心中自问。
大殿里此起彼伏的阔论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仍然论不出一个结果。
定州这封军报是几个重臣关起门来议的。不公开,怕的是人心动荡,也怕真敞开给外廷,议出一个里外皆不好收拾的结果来。
赵佶单手支颐,用杯盖慢慢推着雪色的乳花,耳中不错过一句争辩。
起初他是有点慌的,金人究竟是何意图,他吃不准。
后来发现,他这班朱衣紫授的爱卿们也吃不准,反倒安心了。
——这说明诸臣并非都跟着诸葛老儿的危言一边倒,那就是说,真相应该也不会太坏。
有好几位都说金人募兵募粮是常事,不必大惊小怪,毕竟金人立国才几日,岂敢在根基未稳时南下兴兵?再说燕京还有郭药师的常胜军可倚仗,不必过于忌惮。
这当中,郓王赵楷提了一事,更令他心中大定:据说金人日前已派使团来汴京报谢通好,若真要开战,又岂会遣使来朝?
他拿余光瞥了瞥诸葛小花,见这老头半闭着眼,听任一群人蛙鸣蝉噪,并不去争一时的口舌短长。
赵佶这两年越发不喜诸葛小花,尤其不喜他现在这种神态。
大凡诸葛太傅露出这种神态,说的往往都是他不爱听的,且最后往往要成真。
赵佶移开眼,心不在焉地翻着御案上的公牍劄子。
奏什么的都有,就是没几件顺心事。
河东路转运使奏熙和、兰州、河东地震,有裂数十丈者,兰州尤甚,陷数百家,流民啸聚为盗。
西京讹言有黑眚蹲踞如犬,夜出掠小儿食之,所至喧然不安。[2]
太史局奏乙巳夏秋向阴,寒气数举,占云:凛冬早至,今岁大寒。
……
太常少卿李纲奏汴河花石纲沉船或有内情。
赵佶撩了下眼皮,拿起这封奏疏细看。
李纲,一个印象模糊的名字,依稀记得是个说话做事都不太会打弯的文臣。
此人奉旨上京途中,曾碰上花石船遭贼人劫沉的事,听说他与定州军报也有些牵连,但尚无资格参与今日的讨论。
他倒是没有妄议边事,只陈述了劫船所见,称贼匪皆蒙面裹头,身形魁伟,喊话呼喝极似胡语,劫走珍宝后,便使铜骨朵击破舱底,将船凿沉。
这奏疏陈词谨慎,一个“金”字不提,却处处有所指,但也只说“疑与定州事相关”,至于最终结论,自然是恭请圣断。
赵佶的心神有些不宁。
他视线在阶下群臣脸上一一扫过,还是朝诸葛勾了勾手。
诸葛先生恭身接阅,看了几行,便沉吟不语。
赵佶道:“太傅以为,此事与金人有无关联?”
诸葛先生从容道:“花石纲与京师的物资军粮供给皆以漕运为继,官家英明,自能想通其中关窍。”
赵佶皱眉道:“太傅的意思是,金人劫船是假,探查我大宋的水路要道才是真?”
“非也。”诸葛先生正色道,“劫船,也是真的。”
他背脊躬得更低,放轻了声音:“臣听大理寺奏报,遭劫的这艘官船上除了奇石,还有一批古物?”
赵佶不自然地嗯了一声,掩去一丝赧色。
他向来酷爱收藏古器,上有所好,自有知机的臣下流水般地进献。诸葛每每劝谏,他却不以为然。
诸葛先生又道:“据说这批古物多为汉代礼器,其中有一十二件鎏金铜钟,八口云板铁磬?”
赵佶小口抿着茶点了下头。
“这便说得通了。金人将铜铁看得极重,常用人参、东珠等物在边境交换铁具,再熔铸成兵器。此番劫船,不劫其他,独独将这些铜钟铁磬劫走……”
诸葛话到此处,便没再说下去,只是悠悠、淡淡地叹息了一声。
赵佶也没说话。
他长久地出了会儿神,慢慢端杯,缓缓啜饮。
一口冷茶入腹,才觉出一缕带涩的凉意,从喉间一径袭入心底。
何梵走进小楼的书房,眼观鼻、鼻观心地添茶。
他选择对李纲额上那层细汗视而不见,添完热茶添热炭,把那只狻猊暖炉调理得好似下一刻就能喷出道三昧真火来,方才告退。
李纲端茶,润了润发干的嘴皮。
他此刻的身心俱焦,倒不全是因为这座过早开始御冬的小楼,而是为那个迟迟等不来的答案。
垂拱殿的紧急召会从五更一直议到巳正,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他拿不准那封奏疏能否唤起天子的一线清明。
一粒棋子啪地打在窗上,弹开一条窄缝。
秋风顺隙而入,寒凉飒爽,李纲的神思亦为之一清。
“总要容他彷徨上半日的。”
无情仍在秉笔疾书,没有抬头,语气轻淡得像在说一件家常小事。
“此刻他绝不想信,等到他真信了,你的麻烦就会来。”
“到那时,或是候旨听宣,由他亲自问你;或是他找些人设法套问你,你所说的话,皆要与之前所奏严丝合缝。”
他沉腕收锋,将一摞字纸推至李纲面前——
《宣和七年六月汴河乔家渡花石沉船案》
“这份是书证的誊本,物证我已着人陆续补齐。若有人问讯,关键之处须合得上,无关紧要之处你说错一二,反倒显得真。皇帝大事上无不昏聩,小事上却有点心术的,万勿掉以轻心。”
明目张胆造完一场假案的御封名捕明目张胆地嘱咐了一句。
李纲捏了捏眉心。
他虽非愚忠之人,可像这样尖利如刀、半个敬称都欠奉的言语,听着还是有些烧耳朵。
转念一想,又有些自嘲:事都做了,这点士大夫的癖性实不如痛快丢开。
三天前,也是这个地方,也是这个人,仅用了半个时辰,便与他定下这欺君之计。
军报一事虽利害分明,奈何官家一向最忌讳大臣议论边患,一言逆耳便生猜忌。即便是诸葛神侯这般进退有方的老臣,也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才能不露痕迹地引动官家心里那根弦。
无情说服他借花石船一事冒险上疏,正是要给诸葛先生牵出一条引线。
李纲起初是有质疑的:金人长于北地,多不谙水性,岂有在运河上劫官船的本事?这样奏上去,天子真能采信?
无情只说了两句话:
——天子荒悖,可以信道士、信宦官、信奸相,为何不能信你?
——你要忠君,还是忠国?
李纲一句话都没说。
耳后有薄汗。
(那天的小楼也是要人命地热)
他当日就把奏疏写了,次日便递了上去。
……
李纲细细阅过书证,敛容道:“为大局所谋,我李伯纪不惧欺君获罪。可为大节无亏,有些事,我还是要和公子问个明白。”
“请说。”
“整桩案件,公子有没有事情瞒我?”
无情眉目不惊:“有两件,其中一件,可以相告。”
他取出一张绘着奇怪符号的短笺,正是李纲曾无意间在陈日月手中见过的那张。
“这是六月那批花石船的水尺标记,用朱笔勾出的船吃水都极深,因为船上除了花石,还有别的夹带。”
李纲定睛一看,只见那纸上朱红密布,被圈出的官船竟占了十之六七。
“这些多出来的东西,一部分是漕运、应奉上的官员走私牟利的红货,其余的都是喂给朝中大员的孝敬。”
无情把短笺丢进暖炉,继续道:“沉掉的那艘船上,载有十二口铜钟,八口铁磬。钟磬的内腔都有填藏,合计白银八万余两、黄金三十匣、明珠两百斛,皆是江南应奉局搜刮来贿赂王黼和蔡京的民财。”
李纲只觉胸中惊雷乍起,耳畔心头嗡嗡剧震。
他心思电转,紧接着问:“所以这密事是你刻意透出给劫船之人?”
无情并不否认:“原先的计划是要做个局,杀上一批国之蠹虫,如今只能先顾大事。这些人心中有鬼,巴不得把此事扣在金人头上,东西被劫,也必不敢声张。”
“那这些财物的去向……”
“既是民之膏血,自当回归于民。”
李纲又问:“劫船者谁?”
无情道:“江东多水匪,近年来灾荒不断,跑到漕运上铤而走险的大有人在。”
这句却显见得糊弄了。
但李纲并没有质疑,无情好像也没有认真描补一下的意思。
“还有什么想问的?”无情的容色依旧冷静得接近冷漠,“我有事,这便要走,还能回答你一个问题。”
李纲说:“我想一想。”
两人陷入一段短暂的安静,既不交谈,也不对视。
无情静坐于书案前,心里大概已想到了李纲接下来会问的事。
比方说——
你另一件瞒我的事,是否有违公法大义、人臣之道?
是个人的谋事算择,还是神侯府的行事风貌?
诸葛先生赞不赞成?知不知道?
李纲再端茶。
他在杯与盖的空隙中,瞥见无情修长的手指在无声叩着扶手。
节奏很稳,有种随你问什么都能答的、有点气人的从容。
李纲把茶喝干,松了松领口,忽然问:“你这里为何这么早就开始烧炭?”
问得很真诚,还带了点直臣天然就冒失的理直气壮。
无情两道剑眉微微一聚,又一沉。
他罕见地顿住了。
李纲甚是舒适地一笑,像自己忽然想明白了似的:“是因为——要烧的东西特别多吧。”
他把手中的字纸投入炉中,再不多问一句,行礼告辞。
无情不觉莞尔,揖手还礼。
四目相对,皆知无需深言。
艳阳缓缓滑下庑殿的琉璃瓦,在宫墙上投下一片暖光,转眼又被一丛丛旗枪伞扇的乱影搅得支离破碎。
大队的仪仗拥着御驾往艮岳赶,惊起成群的栖鸟扑棱棱振翅往日边飞。真龙也会有和燕雀姿态相似的时刻,忘却与苟且,皆是逃离不安的良药。
垂拱殿发出的密诏远没有御辇走得快,但誊抄的复本早已出皇城、穿御道、沉入捣砧营的消息暗室,最后滑进神侯府的机关暗槽之中。
无情长久地看着手中的字条,眉眼在夕阳的余晖中煞气萧然。
冷血进来的时候,正看见他揭开暖炉的盖子,点燃了字条的一个角。
“大师兄,可是御前有了消息?”
无情颔首,却不往下说。
他吹去字条的余烬,对冷血一笑:“你我许久没有一起出京了吧?”
冷血亦笑,整个人都亮堂起来:“去哪里?”
无情目露微黠,道:“晚些告诉你。”
冷血只一句“好”,再无二话。
无情又道:“走之前,你得帮我一个忙。”
冷血怔了怔,他倒不知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他大师兄做不到,而需要自己来帮忙的。
但他还是毫不迟疑地道:“大师兄你说。”
“帮我去知不足斋,拿一件东西。”
知不足斋有两层,平日里诸葛先生见客议事,大多只用一层,二层则用来存放各种典籍资料。
无情行动不便,很少上二层,追命和冷血也不怎么去,只有铁手在府时会常常上楼参阅。
无情把轮椅停在楼梯边上,他今天也不打算上楼,只对冷血道:“帮我找一排前面放了盆景的书架。”
二楼的收藏极多,可这一排排的架柜在冷血看来都是一个模样,前面放了盆景石供的更是有七八个之多。
他朝楼下问道:“有好几排,哪个是?”
却听无情随口道:“你找到最难上去的那排就是了。”
冷血不明所以,但他一向十分听无情的话,甚少多问,很快就找到了他认为最不好上去的一排。
这排多宝架离墙壁最近,空间狭窄,边上横着两排矮架,堆满了杂物,几乎无处伸脚。
又听无情道:“你且上去,在最高层左手第四格找一个书匣。”
冷血搬了短梯,上到最高层,在一堆书籍字画里翻了翻,果然找见一个乌木匣子。
匣面蒙了一层灰,显然很久没有人动过了。
冷血吹了吹浮尘,打开匣子,见里面放着几本诗集,最上方有张发黄的字条,上书:
擅动者重罚。
冷血一惊,下意识地把匣子放了回去——那字迹分明是诸葛先生的。
无情见他半天不吭声,已猜出几分端倪,会心道:“可是世叔留了字?”
冷血嗯了一声。
无情也不问留的什么字,只说:“你将匣子和书原样留下,底下的东西取出来。”
冷血把书籍掀开,只见匣底藏了一对小瓷瓶,瓶下铺着一张字条:
同逆者亦罚。
这下冷血更是心中打鼓,动作迟疑下来。
他性情勇悍冲动,但也有心细的时候。
世叔将此物束之高阁,又把这多宝架摆成这般,腾挪转身颇为费力,要取物,只能勉强踩短梯上去。
大师兄轻功虽好,可万没有在这狭小空间施展的余地。他双腿不便,即使上来了,也无法登梯。
想到这里,冷血就算猜也猜着了:世叔将此物这般藏法,就是要让他大师兄拿不着的。
冷血很快下了楼,无情见他把东西攥在背后,不觉好笑:“还不给我?”
“大师兄,我不怕世叔责罚,但你得告诉我这是何物?”
“本来也没打算瞒你,这是药。”
冷血本来做好一万个追问到底的准备——但大师兄居然没什么隐瞒地说了?
他只好问下去:“什么药?”
无情道:“补气宣肺、回生续命的上好奇药。”
冷血讶然:“既是良药,为何世叔要藏着,不许你用?”
“因为这药虽有奇效,却于元气根基有损,极其伤肝,世叔自然不允。”
冷血恍然,恍然之后立刻把东西揣进了怀里。
他几乎是义正词严地道:“对不住,大师兄,既是这样,我自然也是不允的。”
无情没说话,只看他一眼。
冷血的气势一下子短去一半,仍然硬起声音道:“大师兄当爱惜身体!”
他的语气很坚决,带了关切,也带了点责备。
无情明利的眼睛弯出点暖意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冷血瞬间从一个勇悍斗士变成个口吃青年:“你、你虽是我的大师兄,也不能,不能——”
无情一句话终结他的口舌大难:“不是我要用。”
冷血怔住。
“是雷卷。”
冷血心念一转:“雷卷他?”
无情道:“他病势沉重,在唐晚词送出军报时便已昏迷,幸得定州开元寺僧医施以金针绝学救治,才勉强吊住性命。期间还有几批杀手趁机行刺,好在有孙青霞全力相护。”
冷血默然,良久道:“我知道他是宁可战死,不愿病死的。”
“雷卷沉疴难起,如再无良方医治,怕是要死在定州。自他带领小雷门在那里扎根,几次危局皆仰仗他一力化解。他若身死,小雷门必定元气大伤,亦会给方、蔡两家可趁之机。”无情静静地道。
“至于这药,原本是天衣居士在世时研制的试验品,虽有养气回生的奇效,但因药性霸道,极其伤肝损元,因此在自在门被列为禁药。”
“我少年时不知利害,为免疾病误事,曾私配过一次,给世叔知道了后重罚。后来邱世叔为我批命,又说了‘腹不利寒,护肝为重’八字,世叔听后便对此药更为忌讳。但这药是二师伯亲制,他老人家感怀故人,不忍将遗物毁掉,便将药方毁去,剩药封存了起来。”
冷血道:“那此药可能救得雷卷性命?”
无情神色凝重:“只能拖得一时是一时罢了。”
冷血又是一阵沉默,良久问道:“这是雷卷自己的意思?”
无情摇了摇头。
他逆着夕光看去,天边余霞成绮,炽艳如记忆中红衣女子的剪影。
“是这个世上,最懂他想如何活着的人。”
二、人情各自分
在“温氏双平”的猜测中,神侯府的小楼要么是个杀气很盛的地方,要么是个藏锋敛锐的地方。
江湖皆知小楼机关遍地,不知有多少高手曾在此折戟。
温壬平、温子平这对兄弟半生执朝野史笔,一向对江湖中的传说、奇谭格外有兴趣,对这座楼,两人都抱有极大的好奇。
可真走了进来,多少有些意外。
他们是经由后园的一道奇阵入楼的,引路的白姓少年一路娴熟地开闭机关,提醒他们行走注意,半点不曾避忌。
连温壬平都觉得不太合适了:这等关窍,外人知道太多不妥吧?
少年一哂:这么多年,来闯楼的不计其数,要是见过就能闯过,也算不得真正的厉害。
温子平半开玩笑半感慨地道:我原道这世间的厉害无非有两种,一种是显山露水的,一种是深藏不露的。原来还有一种——爱显就显,爱藏就藏的。
“山水就是山水,显与藏,皆只是人术。”
小楼的主人转了一下书案上那盆山水菖蒲的底座,从身侧弹出的抽屉里取出一本手抄册,由陈日月呈给二人。
“此册辑录了唐门近十年来曾在江湖上使用过的毒物,其中大约有四成列明了破法,按照之前的承诺,唐门九蛊的资料已补录在后。温家得之,将极有利于在毒理一域对唐门逐渐形成压制。”
温子平略翻阅几页,已是眼光微亮。
温壬平的注意力却不在书册的内容上。
他忽然问:“这册子,谁抄的?”
陈日月恰好奉了茶来,闻言恭声接了一句:“我抄的。”
“公子门下,举凡行差踏错,有抄书明诫的规矩。小子惭愧,同门之中,抄书最多。”
温子平端起杯笑一笑:“小哥儿好利的一张嘴,唐门的绝学秘辛,到你家里只是罚抄承训的?”
陈日月仍是低眉淡笑:“那倒也不是,别家的也有。”
他两句之间顿得微妙,一个“别家”也说的引人遐思。
温壬平白眉微锁,却不好发作。
温子平岔道:“大捕头以此物相赠,温家必会记下这份诚意,今日既邀我兄弟同来,想必另有要事相商?”
“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有一个提议。”无情白衣袖手,眉目沉静,“温家与金风细雨楼结盟,亦知我与戚楼主的交谊。风雨楼与神侯府多次合力锄奸,温家虽居幕后,却出力良多。”
他双目微抬,很客气地笑了笑:“擘山一役,戚楼主欠了温家不小的情吧?”
温子平眸色渐深,脸肌也紧绷起来。
他没有作答,无情却也不往下说了,转而道:“我也欠他不小的情。”
此时天色尚早,初阳从窗格入户,在来客与主人之间投下一线明光。
无情将那盆菖蒲向着阳面挪了挪,继续道:“只是人情这东西不比财帛,难以称量斤两。我欠他一笔,他欠你们一笔,我若替他向你们还个人情,了却这连环债,算不算一件皆大欢喜之事?”
温氏双平对视了一眼。
温子平先是一笑:“戚楼主知道大捕头这份隆情厚谊吗?”
无情道:“交情是交情,人情是人情,自然得要他知情。”
温壬平紧接着道:“什么人情?怎个还法?”
无情道:“细节无可奉告。你们若是接受,我会安排人告知时间地点,人情自取。”
温壬平面色一冷:“这算什么?什么都不知道,温家的人如何行动?”
“你们不需要行动,人情是我送的。”无情随意地一笑,“你们也可以不要。”
二人皆是一窒。
若唐门秘要在此间不过是练笔受诫之物,那一个捕首替一个龙首还的人情,份量自不可小觑。
这一对久历江湖的“老字号”名宿,此刻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郁卒感。
戚少商给温家牵这条线不可谓不尽心,而今看来,走向却完全不在预料。
没有迂回,没有博弈,更没有交锋。
对方只提供选择:要,还是不要。
两人一时间陷入踌躇,却见无情接过陈日月拿来的一件外衫,竟是要走了。
“两位可在小楼稍坐,我要出门,请恕失陪。在正午之前,你们若有决定,可告知陈铜剑,他会安排后续。”
他说完这句话,就真的走了。
陈日月把风炉拨得极旺,注满一壶山泉水,手法纯熟地泡起了新茶。
此时,李纲正坐在朱雀门西的一家小食店里打喷嚏。
他连打了两个喷嚏,仍觉得从对面袭来的气味从鼻窍直冲脑髓,仿佛要冲开自己的天灵盖。
对面的诸葛先生正吃一块金花饼,饼篮边配了个小酱盅,盛着一种奇怪的姜黄色酱汁,那股辛辣醒脑的味道正是由此散发出来的。
诸葛先生保持着真挚的微笑,再次劝道:“真的不尝尝?”
李纲连连婉谢,一旁吃糯米甜糕的太史局邱老先生看不过眼,“他江南人氏口味清淡,哪吃得来这个?”
“辣脚子姜,加两年陈的芥菜子,和茱萸一起碾细水调,再用细纱滤去杂质,便成此物。”诸葛先生仍然饶有兴致地介绍了一下。
他捏着饼角往酱汁深处蘸了蘸:“老夫一辈子嗜辣,来姚记吃这金花饼,有九分是冲着小料来的。”
李纲道:“姜芥愈老,其味愈辛,人亦如是。”
诸葛先生一笑:“你也吃点东西,看合不合口。”
李纲尝了一块莲花酥,心中暗生惊诧。
这家叫做姚记的铺子以擅做一些偏门的小食闻名,两浙的甜豆花、南粤的炸虫子、阇婆国的椰子酒……本地人觉得新鲜,天南海北的过客也十分买账,给姚记打出不少名气。
他方才面圣,果如无情所料为奏疏之事经历了一番问询,好在早有准备,官家那头也算应对得当。诸葛先生遂说要带他吃点东西“压压惊”,便来了这里。
两个老人家带他来时并未看过食单,这里的姚姓掌柜方才亲自过来侍奉,也没有多问,但送上的点心却正合他的口味,连同搭配的菊花清茶,都与他的习惯相符。
李纲一块点心刚下肚,就见窗外呼地亮起一道火光,有人惨叫一声。
又听门外嗖嗖暗器破空声,刀剑交兵声,拳脚相击声。
李纲听了一阵,便撩衣而起,朝二老行礼。
邱寄尘道:“这是怎么说?”
李纲道:“某虽不才,但心中亦有分数,若非太傅和邱老庇护,我今日怕是要吃苦头了。”
诸葛先生道:“此处是神侯府的据点之一,隶属无情麾下,他应已提前做了安排,伯纪不必担忧。”
邱寄尘忽道:“若今日无人护你,这条路你还走不走?”
李纲:“不死就接着走。”
邱寄尘笑道:“哪有说的这般轻巧,前有虎狼噬人,你也赶着去送命么?”
李纲想了想,道:“我绕道走。”
诸葛抬抬眼:“是绕?不是退?”
李纲:“人有退路,国岂有退路?”
这时,掌柜姚谦敲了敲门,向诸葛先生见礼。
他进来时撩袍朝倒在门口的人踢了一脚,动作十分轻柔、儒雅。
可这一脚踢出去,那人竟飞出三丈多远,一下子就没了影。
“已按先生的吩咐,送了丹桂花糕、八宝梅花粽各一份。”姚谦恭声道。
诸葛先生点头:“一并记我的账。”
姚谦嘴角一弯:“先生说笑,都记我们公子的账就是。”
诸葛先生笑眯眯道:“哦?他嘱咐过你,我会来?”
姚谦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公子事忙,嘱咐不了许多,我们做下属的自当做好本分。”
诸葛先生却孩子气地不肯放过去:“那是嘱咐了,还是没嘱咐?”
姚谦马上答:“嘱咐了的。”
他忽然变戏法似的捧出个食盒:“公子嘱咐给您外带一份金花饼回去用,但小料只装半份,因此物易生内火,让您不要连着吃太多。”
诸葛先生抚掌大笑:“好个姚大掌柜!”
邱寄尘嗤地一笑:“不要连着吃?不要连着来吧……”
姚谦只垂首微笑,仍是一派温雅得体。
诸葛先生推开窗,朝对面茶坊的一个雅座致意。
那里坐着一个面如蟹壳、白眉如雪的老人。
李纲也认得这个人:
他是官家面前最受宠信的宦官,也是有桥集团的首脑:米苍穹。
对面桌上放着两碟姚记的点心,随行的小内侍取出银匙欲试毒,米苍穹却摆了摆手。
他向诸葛拱手致谢,之后欣然取了一块糕,吃了起来。
诸葛先生关了窗,对李纲道:“来寻你麻烦的正是他的人。”
李纲颔首:“我想到了。”
诸葛道:“但方才暗中出手阻止的,也是他。”
李纲颇感意外:“请教太傅?”
“门外那三人,姚谦便可轻松拦住。窗外那一人,却是方小侯特意安插。他不会伤你性命,但会趁乱在你身上放一张三千两的银票,还有一封密信,写的是我如何收买于你、令你作伪证欺君。待你归家路上遇到皇城司察子,便可搜出物件张扬开来。”
李纲鼻尖沁出一点薄汗。
他不惧死。
但文官清流最重名声,这一招可谓窥尽人心,下手准而狠。
诸葛先生继续道:“方小侯行事阴毒,米有桥却从不愿把事情做绝。这几年,他对方应看的许多做法亦非一概认同。今日他见到我在,便猜到绝难成事,索性烧信拦人,是要我记他一份人情。”
李纲沉吟道:“太傅是想告诉我,水清无鱼,敌人与盟友,皆会因时而异。”
“权宦不见得是永远的敌人,在合适的时机,做合适的推手,也许就会变成助力,许多别的势力亦是如此。”诸葛先生道。
他还举了个例子:“譬如京城白道武林的老大戚少商,名义上是帮会龙首,但私底下也会与神侯府协力行事。今日我们出行,也有他的人暗中保护。”
李纲眼睑微垂,似是思量了一下,才斟酌着说:“这位龙首,是和无情公子说的江东水匪相类么?”
“江东水匪?”
“太傅不知道吗?”
诸葛先生不抬眼地笑了一下:“他的事,我不太管。”
李纲还想再问,恰逢诸葛先生吃到一口酱汁厚的,以袖遮口打了两个喷嚏。
就算再不通世故,李纲也瞧出这是不想接腔了。
告别时,诸葛先生塞给他一只红绸小竹牌,上刻“姚记”二字。
李纲微有些错愕。
太傅露出个饱含玄机的微笑:“往后可多来此处坐坐。持此牌,打对折。”
清风乍起,一片竹叶颤巍巍掉落,飘向林中的檀木长桌。
一只白皙、秀气的手极快地捉住了它,两指一错,竹叶扭成两截,就像一个人突然被拧断了脖子。
这时,另一只手抬了起来。
这只手裹在银丝云锦的窄袖中,显得十分细白、保养得宜。
它逆着风拂了一拂,就像发出了一个号令。
风便莫敢不从地停了。
任怨搓了搓手指,在无风的竹林里无端打了个抖。
这些日子他跟在小侯爷身边时,常会没来由地打个寒噤,像极了任劳在夏秋之交渡老熬病的样子。
他心里十分讳恶,因为这仿佛一部分的任劳在他身上复生。
于是他杀人比从前更残狠,比从前的任怨更任怨,以此来驱赶那不散的阴魂。
他低着头,上瞟了一下。
蔡相拥着件猩红暗金绣袍偎在软榻上,看起来苍老又困顿,并没有兴致品鉴方小侯这一手山字经显了几分山、藏了几分水。
软榻后的孙收皮站得像一截枯木,隐没在蔡相的阴影里。
倒是坐在一侧的雷纯循着刚才的手势出了会神,若有所思。
蔡京的茶盏里不是茶,是上好的补药,喝到刚好剩最后一口,便有人奉了点心上来。
但一张能让蔡京和方应看坐在一起的桌子,当然不会只摆着茶点。真正的主角,是桌上那封足以牵动京城各方势力神经的密报:
四大名捕之首无情出京,疑将与凄凉王会面。
这消息被神侯府封得很紧,虽有风声,但何时出发、何人随行、所为何事、取道何处,皆不得而知。
而消息本身,究竟是无情刻意放出,还是真有其事,也不得而知。
蔡京徐徐坐起身,先清喉咙,再净手面,该有的讲究半点不将就。
“人老了,牙齿不中用,只是委屈了神通侯,要陪老夫用些软烂的俗物。”
“相爷这么说,可是欺我年轻识浅了。这点心看起来寻常,可饼皮用的酥油曾是西夏皇宫的贡品,馅料则是用南海吕宋岛运来的佳果所制。”方应看拈起一块酥饼,“只这一小块,就是百金之数。”
“情报这东西和点心一样,表里不一是常事,运气不好还会硌着牙,小侯爷想好如何下嘴了?”
方应看一口将酥饼咬了个缺,嚼得斯文:
“我是相爷的后辈,这两年虽在皇城司有些不足挂齿的成就,但京城以外的布局还是薄弱。遇上大阵仗,便只有在人手上尽些绵力,至于情报摸底,还是要仰仗相爷和雷总堂主。”
“六分半堂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雷纯轻轻晃了晃茶汤,“不过,是真假混在一块的线索,需小侯爷自行甄别。”
方应看唇线微浮:“对家是硬茬子,真假参半是意料之中,只要自家人不要说一半留一半就好。”
雷纯一笑:“小侯爷对凄凉王怎么看?”
方应看道:“凄凉王的下落,看上去像一只大饵多过一条大鱼。可依照无情做局的风格,也未必不是蓄意引人怀疑,打着疑阵的幌子就实。”
“早听闻凄凉王曾刺杀过相爷,诸葛将他放出天牢,对相爷总是个隐患。不过我对凄凉王的下落没兴趣。我要的,是无情的性命。”
蔡京赫赫一笑,脸上沟壑百转:“四大名捕的性命谁不想要?可他们这种人的命,也是最难拿的。”
他笼着袖指了指桌上的情报:“这里面探得的去处少说有五个,看着有七分真的也有二三个。小侯爷麾下有多少顶尖高手,能把这些地方全都封住?”
方应看瞟都没瞟一眼,自顾细嚼慢咽。
“老夫跟诸葛一脉交锋了半辈子,想明白了一件事:没有必杀的成算,就无谓妄动杀机。老夫斗得久了,等得也惯了。小侯爷怕是经的事还少,总是等不得。”
他微微探出身子,含着笑,放低了声音:“又或是,你那些北边的‘朋友’等不得?”
方应看听了,拿指尖轻轻抹了下嘴,嗤地一笑:“相爷,我方应看做事,和你们老一辈的耆英不一样。什么局势了,您还有商谜猜心的兴致?凄凉王是何等人物?我虽无意撄锋,他可难保不想取我的人头,若能一并除了,我自然不会留着这人寻相爷的不痛快。”
这话说得露骨又逆耳,听得任怨心脏狂跳。
蔡京在挑动小侯爷的情绪。也许是谈条件前的威压,也许是想看看山字经是否真会影响性情。这老儿如今正避风头,想让别人冲坚在前,却又顾忌小侯爷会利用他和凄凉王的旧怨一石二鸟。
但方小侯既没有摆出惯常的天真假面,也没有展露平昔的气定神闲。
他只是如一只突然决定亮爪的鹰一般,向着风威霜厉的老权相展开了自己的壮翼。
“我是和金人有交情,您也无需用几块南北通天的糕饼给我上眼。这江山姓不姓赵,都碍不着相爷的富贵晚景。您老人家如今事事韬晦,可我原本也没打算让你们的人冲锋在前,明路的雹子是我有桥集团的头壳在顶着,你们在情报上就不要这样藏头亢脑了吧?”
他眼波朝桌面一扫,“若只是充客套的消息,不看也罢。”随即一拂袖,密报飞上半空,陡然碎成百来片碎纸!
孙收皮向前跨出一步,招未出,力已蓄!
蔡京摆了摆手,倚回软榻上,赏雪似的看着乱纷纷飘落的纸片。
他此刻的面容异常舒展,一点都没有生气。
“好啊,就是这样好。”他微微闭上眼睛养着神,“小侯爷话头说得透,老人家耳力不济,就想听点实落的。”
他对雷纯道:“拿点不充客套的东西,给小侯爷过目。”
雷纯递过一张薄笺。
这是一幅白描小画,画的是东南水城一条临河的长街,林立的店铺中,有一家邸店的院子里停了几辆大车,两个杂役提着罐刷,不知在刷漆还是上油。
画底记了两行小字:
初八日,洛河李家商队寄存茶货六百斤、绢三百匹、车马十二驾于泗州廖张子邸店,付定金七百五十文,另付两百文修缮车马。
方小侯的目光聚焦在图画的底部,那里有一角像是在油渍里蘸过,洇出一块透明的印子。
他在那个角上闻了闻,道:“桐油?”
雷纯道:“自在门独有的配方,其防水、防腐、防锈之效,皆胜普通桐油百倍,无情的座轿,用的就是这种桐油。”
方应看心中立有定数,轻哼道:“他谋事再不留痕,到底远行不便,是提前将那机关轿拆解开来,藏入了商队的车马之中吧?”
雷纯:“泗州乃东南要会,水陆通达。无情若取道泗州,则南下、西行、北上皆便。以此倒推,他从京城到此地,当以水路为先,至于是在泗州谋事还是转道,却未可知了。”
方应看的目光回到纸面,若有所思。
林下无风,风在他的掌中。
但初秋的潮冷仍然透过纸笺,侵入他的肌骨。
同样一个议题,在金风细雨楼却洋溢着一种很不严肃的氛围。
“就这个吧。”
戚少商从三张纸笺里随手抽了一张,转过身继续喂鱼。
孙鱼和张炭互看了一眼,又十分一致地把目光转回楼主身上。
三张纸笺,三个地点。
这是白楼的情报机构使出了看家本事、历经无数分析和复证,得出的“那个谁”出京最有可能的目的地。
帮会查官差。
查的是天下排名第一的官差。
排名第一的官差自己还是个搞情报和反间的高手。
下这个任务时,孙鱼觉得自己牙缝里都在冒冷气,同时对戚楼主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楼主就是楼主,一句“我风雨楼谍士不输神侯府”,就激得白楼情报处那群鬓毛早衰的栋梁热血冲头。
身为金风细雨楼的左右护法,孙鱼和张炭都知道楼主和对方虽为挚友,但在凄凉王的事上是说不到一块儿的。
神侯府一向不想让风雨楼与凄凉王产生任何关联,结盟、招募、合作、交易,最好都不要有。
当然,风雨楼不见得要听,戚楼主向来也很有自己的主意。
张炭讷讷道:“抓阄啊,会不会……草率了些?”
楼主专心喂鱼,头也不抬地问:“那你说,怎么选?”
张炭一时语塞。
他是亲历过神侯府接凄凉王出狱那晚的,以无情的城府之深,这三个地点一个不中都不奇怪,要说选,也实在没什么好选。
孙鱼却显得平静得多,他直接请示:“所以,我们要在此地布线?”
戚少商:“你看着办。”
孙鱼颔首:“我即刻调集楼中人手,分赴此三地,做足阵势。”
张炭诧道:“三个地方,都要去人?”
他心想那还抓个鬼的阄,却瞥见楼主唇角浮起笑意。
张炭回过点味儿来:“原来不是要蹚浑水,是要搅浑水?好得很,最好让蔡京和方应看这一老一小两狗贼自乱阵脚。”
他突然对抓阄的行为产生了期待:“要真有一个地方估中了呢?”
孙鱼掂量着道:“若真撞上了,‘他’只需抬抬手,咱们只当练练人。”
他并不完全确定的看向戚少商:“但这一次,我们不和凄凉王或神侯府有任何缔结、联动,是不是?”
戚少商回以一个赞许的眼神。
张炭:“咱们从前在凄凉王身上可没少费心思。”
孙鱼淡淡道:“或许,从前费的心思就是为了今天不费心思。”
又或许,在暗中的暗中,凄凉王今昔的重出,也有楼主和那人天长日久的推手。
这话孙鱼并没有说出来,他确认了指示,就拉着张炭告退了。
今日的楼主,看上去想一个人待一待。
戚少商独自在院心的雕花龙纹蓄水大缸前站了一会儿。
饱食后的黑鲤很是欢腾,绕着缸中一枝干枯的莲蓬来来回回地游荡。
那是很久以前从小楼移来的莲花结成的。花儿早已谢去,莲蓬也枯缩成了古铜色的小小一捧。
他觉得这样的清癯与凋残也有一种惊心的美,一直没让人将它丢弃。
生命的每一段都有它独特的姿态,莲如是,人也如是。
他与无情在昨夜很晚的时候见了一面。
说是送行,其实不过简单吃了顿宵夜,也没喝酒。
所谓大事也已商量过多次,不需再议。想聚一场,主要还是为了雷卷。
这并非是他们第一次讨论雷卷的病和那份饮鸩止渴的药。
这些年来,他亦从未间断过寻找天下的名医奇药,以图为雷卷延命。可天意总难遂人愿,走到这无解之解,原在意料之中。
人世间的生死别离,雷卷早看得通透。
而他们身为挚友,唐二娘身为挚爱,至少可以为他的壮怀成全一场灿烈的落幕。
那两瓶药当夜便交由风雨楼最快的驿手秘密送往定州,无情说,会顺路替他去看一看。
如今的局势,他们二人是决计不能同时离京的。
见面时,他给无情带了一小匣紫团参。
前些天白楼情报处的人去盯无情的梢,原本只当成练兵,却是查出了点别的来。
线报称无情从上次伤愈后身体大不如前,伤病频发,气喘和腹伤犯得尤其厉害。
而这紫团参是他数年前听铁手提起,说神侯府曾偶得过几两,对缓解无情的宿疾有奇效,可惜后面再未寻得。
据说昔年王安石病喘,非紫团参不能治。恰逢薛师政自河东还朝,相赠少许,王荆公固辞,道“平生无紫团参,亦活到今日。”说的便是此物。[3]
紫团参的确难找,他这几年穷心竭力,连着散碎收的参须参段加在一起,也只得了这些。
这话他当然不会说出口。
——自然是给卷哥寻药时顺带的。
捕快很领情地把东西收了。
不过也说了一句,他这旧疾无法根治,温养亦难,往后不必再花这样大的心力去寻。
戚少商:机缘偶得罢了,没费什么心力。
无情:这参只产于壶关峻岭之中,唐时已近乎绝迹,寻参有如海底捞针,无谓强求。
戚少商索性说开:是,我海底捞针似的找了两年,一共强求了六两不到,你用是不用?
无情:我的意思是——
戚少商直接打断:散碎的配点参丸,日常吃,整根的留一留,发作得厉害时切薄片直接含服。
无情点了点头:好。
三、大步何须问
冷血这一生踏过的险地很多。
无论明枪暗箭还是阴谋陷阱,他从来都是凭着一股斗志一把剑,冲锋陷锐,只进不退。
像今天这种,他不是没见过,就是难免有点转不过弯。
一个坑,挺深、挺广的坑。
枣家子巷新起的定胜茶楼正在施工,满地都是这样的坑。
大师兄指了看起来最坑的一个,示意他往坑里直走。
冷血顿了半下,但立即大步抹平了慢掉的一瞬。
这半下停顿绝非是他怕了,是因为他推着无情。
——大师兄让他推的时候可不太多的。
两个木工抬着一大扇木板路过,光线一暗,又一明。
就在这一暗一明之间,冷血牢牢抓紧轮椅靠背,一脚踩进坑里去!
下坠。
沙子迷眼。
再下坠。
好像落地了?
足底略感绵软,似有减震之物铺垫。
冷血眼里还不清爽,一时看不明周围景象。
他听见无情笑了一声,说:“怎么不闭眼?”
朦胧中又听见有人恭声唤一句四爷,递了碗清水到他手上。
“冲一下。”无情温声说。
冷血眼前恢复清明时,暗道中已不见第三人。
无情的手停立在扶手尽头,朝正前方略略一抬,说出了下一个指向:“直走,八百步。”
两人就这样在汴京最热闹的街巷上天入地。
时而向前,时而向后,时而走明路,时而下暗道。出入之处,有时是瓦肆的百戏摊,有时是民宅的小跨院,有时又是街边酒馆的格子间。
每当暗处窥视的眼目露头,就会有一些人不早不晚地出现在附近,用极为巧妙又了无痕迹的方式,掩护他们的行迹。
譬如上龙津桥时,就有一行满载着南北杂货的骆驼长队与他们错身而过;马行街那一段,恰好有家灯笼铺开张,扎了几丈高的彩棚过市;阮家染坊那处暗道开启时,当家的阮三娘子刚巧抱了新成的绛纱罗上架晾晒……
这些隐没在市井里的密道和人手,冷血都是第一次见。
他早起毫无准备地接到无情的通知,只有三句话:
出发,现在就走。
不变装,不易容,不用准备行囊。
听我指令,无论前路遇见什么,只管按我说的走。
针对最后一条,他还举了个例子:按我说的走,就是前面有个坑,你便往下跳的意思。
冷血应下,忍不住问:那你呢?
无情:我跟你一起。别犹疑,不能慢。
跳过坑的冷血就十分明白这话了。
他二人行走的路线、密道,以及那些人出现的时点,皆经过无比精细的计算。所有参与者的行动必须衔接得天衣无缝,方能成就这横穿闹市、不露行迹的奇谋。
“向东走三十步,开铜门。”
他们进入外城一家南食店的酒窖,冷血走到尽头,旋开铜门正中的圆盘,发力一推,一条长长的甬道出现在眼前。
里面一片黑暗,隐约能听到些杂音,像遥远的风雷在幽咽。
无情从门口的酒桶上取下一个鱼纹锦囊,两人穿过甬道,进入到另一个极小的房间中。
与其说这是个房间,不如说是个巨大的箱室。里面没有窗,顶部开有通风弇口,两人进来,入口的铜闸便缓缓放下,形成一个密闭的空间。
似乎,还悠悠荡了一下。
冷血五感敏锐,脱口道:“有香料的气味。”
无情道:“还有吗?”
冷血又说出两样:“竹器和海味。”他转瞬已摸到关键之处:“都是江淮的土产?”
无情颔首道:“东南一带的特产在京城销路极好,每日都有满载货物的江淮商船往来于淮水和汴河之上。”
箱室微微一晃,铜灯里的小火随之明明灭灭。
无情的声音在动荡的小室中平稳而沉静:“我们现在,就在其中一艘的船底密舱之中。”
自汴入淮的这条水路,一路无山,一直要行至泗州附近,方能见一青山矗立于南岸,名为都梁山。因其一山独秀,又称:第一山。
这一日曦光初照之时,有个青年正坐在第一山的峰顶叹气。
(唉。)
这口气叹得很轻,在夹杂着虫鸣的山风里微不可闻。
更别说他还啪地打死了一只蚊子掩饰。
但对面的老人还是一下子就察觉了:“怎么?”
青年含糊道:“总听说兰草可以驱虫,这山里遍地都是,竟还有这么大的蚊子来去,便有些感叹古人真是扯淡。”
他正烧着一锅汤,一面扇火,一面随口哼哼:“大好天光山里窝,大好青春荒唐过……”
“青春本就是拿来荒唐的,你以为要用来做甚么大事?”老人淡淡地说。
翟亮深以为然地嗯了一声,把那锅汤端了过来。
汤里煮的不是肉,是草。
都梁山间盛产的淮兰草。
老人挽袖,掬兰汤,净手。
翟亮早就对这撒癔症一样的行径见怪不怪,甚至已经恭顺地备好了一块擦手巾。
比起他这大半年接到的其他任务,陪着老头疯一疯已经算是很正常的了。
上一回,要他用老狗肉捉螃蟹。
上上一回,则叫他在淮水随便找个小镇卖字画,还给了个地址说有好东西。他跑去掘地三尺,结果挖出一支用竹木穿着的旧旌幡,拿陈年的臭墨写了“翰墨千秋”四个字。
这支又长、又重、又破的旌幡,就是他那可恶的上线为他提供的唯一支持了。
那会儿已近年尾,他在镇上摆摊,闲到头顶都生出草来,到除夕晚上才等来了新任务——便是眼前的这个老人。
老人在千百人的热闹中踽踽独行,穿过他摊位上红红绿绿的春牌与门神,拿起了这面旌幡。
从此,他就开启了一段漫长而荒诞的陪伴。
陪着老人每天爬很久的山,陪着他采山间的淮兰草,煮水、洗手,下山睡觉。
起初都是半夜来,后来时间渐次推后,直到近些日子才终于见到晨光。
老人泡完了手,走到山边,将脚尖探出崖壁。
“您要看光景也站得靠后些,我功夫稀松得很,万一有个……是吧?我可拉不住的啊。”翟亮道。
老人危立于绝崖,闭目,养神。
翟亮认命地自己靠前站了站,“有什么可看的呢,每天还不都一样?”
“今天不一样。”老人仍然闭着眼,却像看得见很远的地方,“风浪将起,有客远来,替我迎一迎客吧。”
“好啊。”翟亮对他向来无有不应,“都要接谁?”
老人道:“你看谁顺眼就接谁。”
翟亮皱皱眉:“我眼力差得很,接到歹人怎么办?”
“你都看得出我是谁了,能差到哪里去?”老人淡淡道。
翟亮猝不及防,心里打了个突。
“看出来了也不算什么大本事。”老人继续道,“但你能当做看不出来,把脑子一扔,就肯陪我虚度个大半年,这倒有点意思。”
翟亮不知说什么好,索性咧嘴一笑。
老人又问:“可曾想过,你凭什么能被送到我身边?”
“我很随机。”翟亮坦然道,“我的上线从没有提过你的身份,也没有教过我该怎么做。地方由得我随便找,日子也由得我随心过。满江湖的聪明人机关算尽地找你,却怎能算到一个无名小卒随机而为的每一天呢?”
老人笑了笑:“所以你去迎客,也随机而为,随心而定,就可以了。”
淮水下游,一艘快船正逐浪而行。
身穿鲨皮水靠的汉子观测了一下桅杆上标示风向的木鸟,利落地从暗道跳回下舱,操控机关将风帆升满。
他是捣砧营中最擅造船、行船的一名异士,代号“河魁”。无情和冷血借密舱出京后,便是由他在淮水接应,换乘了这艘机关船。连日来星夜兼程,就要到泗州了。
“让童贯从太原府调人暗查?”冷血重复了一遍垂拱殿密诏的内容,面庞因愤怒泛出盛烈的血气,“只是这样?”
无情趺坐于船头,没有说话,取出了两只瓷杯。
这巍巍大宋,千臣万民,谁不知国难临头时该当如何?
可偏偏御座上那个人不知道,这等结果,原不意外。
无情探指从锦囊里取了个小金橘,一剖为二,放入冷血杯中。
他又扔了两块冰糖进去,提壶,注水,一股清香悠悠散开。
香气醒脑,让冷血的心绪也平复了一些。
少年时,师兄弟们每每去小楼议事,大师兄就常给他泡点饮子喝,身边有什么,就随手泡什么。
另外两个师兄一个只喝水,一个只喝酒,这便成了他独享的待遇,慢慢就成了习惯。
要喝东西、品味道,站惯了的他就得坐下来,冲动的心也会跟着静下来。
他也是过了很久,才悟出这层深意。
“世叔从未把希望寄托在官家身上,童贯也不会用心彻查。但有了这句圣谕,便可借机将河北军防的陈年老垢彻底刷洗一次,如此,才是对中山府最有用的支持。”无情道。
冷血听出几分门道,眼瞳微微发亮。
无情继续道:“连京畿军营都是老弱疲敝、弓马荒废,地方禁军、厢军的情形只会更坏。这些年,河北两路的军需年年不少讨要,可武器军马不堪用的仍然超过三成。一旦开战,这样的军备根本无法抵挡。”
冷血思忖道:“所以,定州一事的关窍并不在于明旨上是否重视,而在于如何让一应备战事宜落到实处?”
无情赞赏地点了点头。
“官家心中不愿相信战事将起,但也被挑起了疑窦,下诏密查,就是默认神侯府可进一步行事,如此便能着手彻查河北两路的军备。眼下童贯镇守太原,北方的重镇还有七八个要职被蔡党把持,亦可趁此机会一并打掉。”
冷血眼里熠熠生光:“还可藉此搜集蔡京、童贯等人的罪证,将这些奸贼连根拔起!”
无情颔首:“国门要守,老虎也要打。上位者无道,便无需在死路上虚耗时光,我们自己放手一搏,总能开出一条路来。”
冷血的血又灼灼地热起来:“大师兄,我能做些什么?”
无情语带深意:“要查军备,山西河北都是必啃的硬骨头。太原跟定州,你自己选。”
“我去太原。”
无情挑眉:“你耐烦应付童贯?”
“不耐烦。”冷血挺直了背,“但也要去。”
无情抬起手,用上了点力,拍了拍小师弟的肩。
冷血喝了口金橘水,丝丝缕缕的秋寒伴着口中的余甘,让思绪更加清明。
早些年时局没有这么差的时候,他不爱做、不擅长的就索性丢开,只专心办案、救人、惩恶。
可随着岁月推移,他早已不是任由意气汹涌的青年了。
小风炉上热气氤氲,无情低头含了点东西,给自己也添了半杯水。
冷血察觉到他气息里藏着轻微的不均匀,显有不适。那半杯滚水握在手里,不像是用来喝,更像是用来驱寒的。
他很想问一句,但终究没有问。
这时,河魁禀道:“公子、四爷,前方就到泗州长桥了。”
“停一停吧。”无情从容道,“别让唐门的船追丢了。”
河魁在下舱笑了一声,话头带了傲气:“且要他们追上一阵!”
言笑间机关作响,船速极稳地缓了下来,杯中水沿着杯口有惊无险地一荡,未曾洒出一滴。
从这里放眼望去,只见一座浮桥横跨千里长淮,大大小小的船只聚集在长桥两侧,两岸的渔港人家星布于烟波深处,氤氲如墨画。
以船为家的渔民往来如蚁,为着一天的生计忙碌。许多半大的渔家子只撑一片小舢板,灵活地穿梭在码头与客船之间,叫卖各种吃食。韭叶宽的三鲜汤面、酒糟细渍的淮白鱼、雪嫩饱满的鱼圆子……十几文钱就能叫上一份,生意极好。
这片寻常的淮上风光,冷血却一眼就挑出了几个不寻常之处。
那泗州长桥乃是用六十多只木船浮于水面,船上架梁,再铺设木板而成,可随潮水的涨落上下浮动。正因如此,走在桥上难免会有些颤晃。
但有一驾四人抬的青帷步辇却走得异常平稳,没有半分颠簸。
临岸的一条渔船上,一个船娘洗菜时,不小心将一棵菜心掉落在水里。
她方自嗳声心疼,却见眼前水花飞溅,从一只快速驶过的篷船上伸出一支船篙,轻轻巧巧挑起那棵小菜,抛回了她船头的水瓢里,未等她道谢,船已驶远了。
古渡边,两个中年汉子跟着人群下了船,径直往山上走,虽只着布衣,但步履行止间极有威仪。
“翟兴、翟进,出身洛阳翟氏大族,也是西京赫赫有名的一双猛将。”无情循着冷血的目光道。
“西京二翟?”冷血神情微动,“听闻他们曾追随名将刘法,立下战功无数。”
无情语调微冷:“宣和元年时,童贯贪功心切,强令刘法孤军深入攻打西夏,结果兵败统安城,刘法殉国。翟进率兵几次冲阵寻找主帅未果,只得悲痛突围。”[4]
“之后,童贯将罪责全部推给刘翟二人,想将翟进降以重罪灭口,此举遭到朝中清正之臣反对,三师弟奉世叔之命亲赴边关,协同三衙查清此事,保住了翟进的性命。自此,翟氏兄弟与三师弟结为挚友,洛阳翟氏亦成为神侯府在西京的一大隐藏助力。”
冷血心中划过一丝亮光,正想细问,无情却先一步道:“不过,他们不是来找他的。”
他指了指另一个方向:“篷船里执长篙的人,是淮水三十六船帮的首领常泗清。他出身船工,饱受花石纲之害,因而集结了沿淮一带的船家汉子建起船帮自保,在东南侠名远播。”
“长桥马车里那个,是皖南开当铺的商人徐豹韬。此人虽不涉江湖,却广交天下义士,身边从不乏高手相护。”
“至于他在神枪会的几个旧部,想必已经在山上了。”
冷血的声音难掩激奋:“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有许多人愿意为他不惜生死的。”
“不尽然。”无情微喟道,“他自己挑选的人一共十位,愿意来且活着来了的,只有两位,其中一个还不是本人。至于主动找来的,各有各的心思,未必皆如所愿。”
冷血心念电转:“那我们——”
话未说完,无情已淡声截住:“别忘了世叔的叮嘱,神侯府对凄凉王的援手,仅限于保证他的安全。他复出之事,你我皆不能插手,今日也切不可与他相见。”
冷血自是知道诸葛先生的训示。
凄凉王出京是由三师兄暗中护持,来此疗伤亦是由暗桩机构安排照应,甚至会协助他完成一些对外的绝密联络,诸葛先生所允许的尺度至此即止。过了今日,便是两不相干,这是最稳妥的选择。
但冷血也知道一点别的事。
比如洛阳翟氏近一年来与神侯府的合作异常密切,又比如,那个在山上陪了凄凉王半年的暗桩,就是翟进的次子。
“真的是机缘,不是筹谋?”他望着翟氏兄弟的背影,瞄了他的大师兄一眼。
“这世上也不是什么事都能谋的。”无情看着他笑一笑,“人在很多重要的时刻做的重要的事,往往不是靠谋,而是从心。”
“从心,到底什么意思呢……”
盘山小径上,翟进拧着眉,反反复复地念叨。
“从心就是从心,还有什么意思?”翟兴步履稳健,目不旁视,“三爷原话说得很明白,是你想得太多。”
“可三爷还说,这也是他大师兄的意思,大公子是什么人——”
“先之。”翟兴沉声打断,“慎言。”
翟进摇头道:“我绝非质疑公子行事,只是他向来步步有深意,此番没有明示,倒教人心中惴惴。”
翟兴却道:“他与三爷正是拿咱们当朋友,才不绕弯子,否则他什么局布不得?”
这话倒是让翟进踏实了许多。
他们兄弟受追命的恩义在先,与无情相识联手在后,着实对这两位名捕的为人心中有底。
追命执掌神侯府暗桩机构,人脉遍江湖,许多奇人志士都是受到他的点拨和帮助,才毅然加入进来。
无情则坐阵京师,将这些人最充分地用在维持朝野清平、维护百姓公道上。游走于豺狼之世,他自有他的深沉心机、霹雳手段。
在翟氏兄弟心里,还得加一条胆大包天。
不久前那一次谋事,他们至今还记得那份畅快。
那是在官家办艮岳花宴的时候,西京奉诏进贡一批牡丹,由他二人负责护送,返航时,遇上了同样走漕运入京的花石纲。
是夜,有十几名蒙面高手奇袭了一艘花石船,将船上的金石古董劫掠一空,船也凿沉了。
押送的官军大乱了一阵,劫匪一个都没抓着,只好报了案继续行船。
这些官兵自然不知,河面上曾发生了神鬼不觉的两件事。
一是洛阳的牡丹船曾更换过一面船帆,帆面所绘的牡丹图,暗嵌着这宗花石纲各漕船的方位。
二是劫匪之所以转眼就逃匿无踪,是因为他们就藏身在牡丹船里,那批珍宝则用铁箱垂挂在船底运了出去。
无情做这番布局时并没有多说,翟氏兄弟也不会多问,但双方联手多年,他们大致也猜得出,劫船的八成就是一直与他配合无间的金风细雨楼。
这位御封名捕借江湖之力行怒犯天条之事远不止这一次,两人心中都由衷地敬服。
但翟进并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卷进来,一卷就卷去了凄凉王身边。
追命的原话是:暗桩是极危险的差事,从本意上,我不想这小子牵扯进来。最初交待的任务原是要他知难而退的,但此子的心意比我们预料中坚决。我和大师兄的意思,首先得把人交回二位手中,此后要如何抉择,你们亲父子、亲伯侄从心而为,商议着来。
远处传来“噗通”一声,打断了零散的回忆。
两人都没有停步,只在转弯时就势俯瞰了一眼。
极远的山路上,扑倒在地的少年正困难地爬起来。
他身边有个面如冰霜的中年汉子,手握一支长篙站着,没有半点帮扶的意思。
少年抓住长篙,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歪歪斜斜站了起来,汉子便用长篙拖着他继续走。
这两人他们进山时遇见过,少年似是病躯,汉子又毫不怜恤,就这般走几步跌一跤地上山,不知几时才上得去。
翟兴瞧得出那汉子武功不俗,看样子早晚会在山上再遇,只不知是敌是友。
翟进则想起了自己的混账逆子。
混账归混账,好歹康健齐整,兔崽子若肯乖乖回去,便不与之计较了吧。
兄弟俩怀着江湖与儿女的心事,快步朝山上走去。
淮水深处,几个卖小食的渔家女撑了小船探头探脑,不时发出几声轻笑。
她们本来没打算划得这样远,这一片水下有暗潮,平日里少有客船会在此停留。
可有艘船却像载了定海神针似的,稳稳当当停在湍流中央,船头的小案上竟然还放得住两只杯子,实在惹人好奇。
船上的两个俊美男子隔着很远就听见了她们的动静,一齐望了过来。
少女们都飞红了脸颊,推来攘去的嬉闹。末了还是一个胆大的女孩拢手吆喝道:“顶好的糖莲子、炸螃蟹、三鲜鱼面,郎君们要不要?”
她本没指望会得到回应,却听那白衣的公子道:“来份莲子。”
女孩脆生生应一句好,从小陶罐里舀出几勺糖莲子,手指翻花儿似的飞舞几下,就打出一个扎实的荷叶小包。
有眼尖的女伴瞧见她还饶了几颗蜜渍青梅作添头,笑道:“了不得,五儿这小气鬼今日连这个都肯白送啦!”
但五儿本就是个大方爽朗的女孩子,才不睬小伙伴们的顽笑,划了小舢板便将东西送来。
她一身粗布短打,自然也没什么插鬓的钗环,只别了一枝河边随处可见的红蓼花。
一只粉蝶忽然出现,追着花穗打转。
五儿丝毫未觉,将舢板划近来。船头的冷峻青年探身将荷叶包接过,坐着的白衣公子微一挥手,她便觉手心一沉,卧了一块碎银子。
她并不知鬓边的粉蝶刚才像毒蛇一般吐出了血红的信子,亦不知这银子飞来时带起一缕劲风,无声将粉蝶削落在了水中。
五儿连连摇手:“要不了这么多的!”
白衣公子道:“今日这里会有大风浪,不宜做生意,你拿着银子早些回家吧。”
水边长大的女孩错愕地看了看万里无云的晴空,笑吟吟道:“不会啦!”
“你不信?”
“不信。”
白衣公子眉梢弯了弯:“不信,便要找我银子。”
五儿张了张嘴,又看了看银子,果断道:“那我信了!”
渔家女的小船渐行渐远,被削落的粉蝶随着波涛一浮一荡,慢慢沉入水中。
“唐门九蛊之一的幻形蛊,能制造幻象以惑敌。这只蛊蝶算是来打个招呼,唐门的船,想必不远了。”
“方应看既有这般城府,为何自己不来?”
无情唇角慢慢一挑:“他赌我这一局是实阵虚用,也确实赌对了。但他知道他若一来,我必将他拉入此局,借官家对凄凉王的忌惮反制于他。所以他在明路上让唐门发难,无论成败,都可算作江湖恩怨,在暗处必然也派了高手潜伏,观望山上的动向。”
冷血下意识地抬头远眺,河雾如纱如幕,不知暗藏的杀机何时显形。
出汴京时,他们已甩掉大部分的眼目,但大师兄有意对其中一组人马漏了痕迹。一日前,果然收到了唐门过淮水而尾随的线报。
他们都知道,这会是一场生死鏖战。
可大师兄却不让他并肩为战,而是安排了别的重任,他所有的放心不下,也都被一句“你信不信我?”打发回了肚子里。
信吗?
自然信的。
信他是无情。
大师兄,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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